头道汤滚开时,将雕花笋片投进其中焖煮,待得成了,青蔬添美简直盖过鸡汤的风头,上头的图案更惹人爱,好厨子熟悉火候,雕花甚至不会软烂变形。

    沈渊素爱食笋,却甚少想到这靡费的花样上去。她曾听墨觞夫人提起,先朝竟不乏那顶级讲究的,不顾汤汁柔厚淳美,尽数弃之,只沥出好笋片,或单用一碟,或配着别样精致小菜入馔。

    小小炖盅碧莹莹的,折射出几分玉样色泽,捧在手里亦不觉凉。沈渊无意于食,捞着笋片赏玩,汤匙中静静卧着的一片,焖得玲珑半透,雕刻的是“喜鹊登枝”的花样。

    果真好意头……她如是想到,将春桃所禀秋筱的事儿全都付之一哂,惹得两个大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姑娘若是……”绯月跪坐在脚踏边,欲言又止了片刻,先伸手去牢牢接过来炖盅,“若是觉得不妥,不如奴婢去叫了盛姑娘和小菊过来,咱们当面问问清楚。”

    大丫鬟小心翼翼的,沈渊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动怒,一气之下摔了东西。没待沈渊发落,绯云也符合赞同,跟过来和绯月相对坐下。

    “看着小菊老老实实的一个人,怎么满心都是自己主仆如何,半点都不想想会不会拖累旁人。”绯云撇撇嘴,低头扯了扯坐下时有点散乱的裙角,“还好,那盛姑娘是明白的,没白费了咱们小姐顾惜她。”

    绯云心直口快,正忿忿不平着,一眼瞧见对面的绯月朝着这边努嘴,才察觉说过了头,赶忙噤了声儿,讪讪地吐吐舌头。

    上头沈渊却不以为意:“绯云的话是不好听,可挑不出错儿。罢了,用不着叫她们来,秋筱明白好歹,是小菊那蹄子不安分。”

    不过没所谓的,沈渊暗想,总算只是有贼心却没有贼胆,叫秋筱一通说教就止住了,如若不然……她可从不怀疑,自己要处置一个再低贱不过的奴婢,墨觞夫人会不会拦一拦。

    主子姑娘唇角浮起一抹冷笑,身上一动也不见动,整个人宛如一尊九重天上的神祇塑像,不怒自威,淡漠疏离,既可布下恩德慈悲,也可翻覆雷霆,贬惩罪恶邪佞入八狱。

    神像不说话,两个丫鬟照样可以品出未尽之言,摇摇头不约而同替小菊捏了把汗

    这么多年来,外人或许没数,她们两个却是最清楚不过的,冷香阁的这位小阁主,惯称品格高洁,可手上还真的不那么干净。

    那一年在将军府,伺候沈涵的通房杜鹃煮了甜水,丽妆艳服迤逦而来,在书房门口撞见正往外走的沈渊,还当是爬了主人床的丫鬟,当下发作起来,不干不净嚷着什么“狐媚子”、“浪蹄子”。

    双方没打过照面,沈渊却听兄长提起过杜鹃,立刻猜到了其身份,冷冷盯着她撒泼。杜鹃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加羞恼,抬手就要打人,不意府上管家来寻主人,大惊失色喝止了她。

    后来走向如何,不必想也猜得出,后宅之事沈涵是不过问的,杜鹃只服侍过他半个月,无甚情分可谈。又过了半个月,杜鹃姑娘养好了杖责出的伤,一条腿却是不中用了。沈渊支着“弱不禁风”的身子,隔着屏风递给牙婆一张身契,任由兄长曾经的房里人啼哭哀嚎被带走,眼皮也懒怠眨一下。

    当时那牙婆看不清正主,只知道屏风后的人排场颇大,举止娴静可亲,然而规矩甚严,不与下人多啰嗦半句,又是在将军府的后院里,保不齐是位得宠掌家的姨娘。牙婆最懂趋利避害,自然唯唯诺诺,无有不从,死死钳着杜鹃下去,至于往后卖往何处,就是不便为人道的了。

    绯月与绯云耳闻目睹,犹记得杜鹃当时喊出一句“将军的院子里,看有谁能比我大”,让沈渊下定了决心除之而后快——区区通房,连个妾都算不得,稍稍得势便以为是飞上了枝头,为家宅安宁计,如何留得?

    绯云是后来人,不晓得从前的事,绯月却记得在栖凤时,沈渊原是个爱说爱笑的良善女孩,对街上的猫儿狗儿都能生出怜悯同情,架不住白云苍狗,也转了性子。

    两个丫鬟倒不会觉着主子狠辣,只但愿小菊能记着盛氏姑娘的训诫,切莫再踏雷池半步了。

    后院的暗潮涌动告一段落,而偌大的一座州来山庄,其间杂项诸事何止千头万绪,盘根错节。尹淮安是江湖人,并不如沈将军府关口严苛,也没有争风吃醋的内宅女眷,大把的心思得以耗用在和外头人的较量上。

    凤头长案边角沉甸甸两方青金镇石,成叠素白宣纸上洋洋洒洒,手笔凌乱,俨然是发挥不好,随手被积压起来。

    字迹的主人伏案撑额,愁眉不展,跟前的文房四宝若说得话,必是哀叹连连,连道怒怨皆去寻冤头债主,切莫砸了它们作发泄。

    外头的探子回完了话,无甚可多说的,早退出去了。方大方二兄弟两个并排垂手立在窗下,听候主上发落。两个人俱是高大壮实的体格,表面稳如磐石,内里却焦心如坐针毡,已过了半柱香,始终不见庄主有何吩咐。

    尹淮安深深锁着眉,手肘支在坚硬的深红樱桃桌沿上,衣料虽厚却宣软,关节早就硌得麻木没了多少知觉。身边的长随小厮硬着头皮添了壶热水,眼瞅着主子一言不发,好生同情起下首的两位管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