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笙不明白。

    他在很久以前就不明白,所以才怨过、恨过。怨自己出身在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里,怨这家族的前人都太优秀,优秀到丰碑盖得比天还高,让他们这些后生晚辈望其项背都难以超越,却不得不肩负起中兴的责任,埋头圣贤书,博取功名簿,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可今天父亲却说,他们并不用个个都入仕。

    不用吗?

    怎么会不用呢?

    “你受苦了……”易父咽下最后一口汤药,手慢慢伸过去,握住了易笙的一只手:“为父有时就在想……你怎么一封信都……都不写回来呢……你在哪里啊……过得好不好呀……”

    易笙不知何时泪如雨下,用另一只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可衣袖很快就湿了,他都来不及擦。

    “我只要你平安啊……我的儿……咳咳咳咳!”易父闭眼猛咳了好几声,申氏忙上前替他拍胸抚背,扭头朝易笙道:“快去端杯热茶来!”

    易笙赶紧起身,却被易父用力攥住了手。易父已病入膏肓,那只露出来的手掌与手腕上青皮包裹,经脉暴突,干枯得如同一截朽木。他自知时辰已不多了,可还有话没交代完,喘着粗气沉声道:“不、不去管那些……笙儿,你此趟回家……可、可还要走?”

    易笙胡乱又慌乱地用力摇着头,嘴里念着:“不走,孩儿不走了。”

    “好……好。”易父点点头,欣慰地笑了一下,转眼去看榻前的申氏,叮嘱道:“老大,老二……让他们不必丁忧太久……朝廷正是用、用人之际,不要……不要耽误。笙儿……他……留下陪你啦……尽尽孝。当个你膝……膝前的好、好……好儿子。”

    申氏声泪俱下,不住点头应承,泣道:“都这会儿了,你还替我操心这些做什么,孩子们都懂事的。来,喝口水,歇一歇。”

    枯熬的油灯终有熄灭的一刻,易父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床帐,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个状似满足的笑。原本细微不可闻,却笑着笑着笑出了声,弄得申氏和易笙俱是一怔,忙凑过去看。

    易父双眼浑浊,可那眼里似有亮闪闪的东西在发光。申氏扶住他肩膀想唤两声,就听易父突然长喝一声“我要走喽——”接着,那只一直紧紧攥着易笙的手倏地一松,五指慢慢张开,在易笙下意识要去接住它的瞬间跌落而下,垂在了床沿边。

    人走了。

    灯灭了。

    蜀孑还没把饭吃完就疼得摔开碗,小二跑过来一看,见这客官龇牙咧嘴捂着后背直抽气,不禁问:“客官您咋啦?”

    蜀孑挥挥手,示意他别管。掏钱结账,撑着疼得受不住的身子踉跄着出了酒肆。早上出门的时候伤势明明缓解了,他还嘀咕是不是天君良心发现,整他的速度放慢了。结果现在一看,哪里是放慢了,分明恨不得他立刻暴毙啊!

    疼不过,忍不住,只好想法子压一压,哪怕是饮鸩止渴也行。

    蜀孑一路找医馆,在主街东侧的一条巷子口看见了一家药铺,忙不迭地往里冲,抓住人就问有没有止疼的伤药。柜台后的药童见这人如此急躁不能等,放下手中的活,扶着蜀孑进了后屋。

    大夫一通望闻问切,仔仔细细查看了伤势,能瞧出是鞭伤,依样开方抓了药,还没叮嘱几句蜀孑就火急火燎地跑了,赶着回小院熬药去。

    然而刚踩出药铺大门,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阿弥陀佛,施主可有事?”一个年轻的僧人杵在蜀孑面前。

    蜀孑眨巴着眼睛睁了睁,真是冤家路窄仇人有缘,这不是那个在古事节上拐走易笙大半天的臭和尚?!

    蜀孑从没有一刻感叹过自己的记性竟如此出类拔萃,二话不说,甚至连背上的疼痛都忘了,扑过去一把揪住和尚的衣领,咬牙道:“好你个秃驴,阴魂不散地敢跟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