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所幸找对了路,也架不住内心的考验。这不是人的无能和神的不公,而是生人本身的缺陷而已。千万年来,都无人能应答神的这道考卷。

    在最初的众人眼里,南岭就是开荒拓土,劈山填海的神,自他之上是否还有更高的神明,不得而知。在南岭一朝败落身殒后,接替他的,是一位叫做川沧的新神君。

    据传,川沧君曾是南岭后辈,自成年起,便与南岭一同镇守仙府。南岭于他而言亦师亦友,如兄如父。

    开阳大陆初具雏形时,人间的历史建筑、鸟兽河山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世间轮回走到了新的节点,巨浪滔天海河倒灌,飞禽走兽毫无规律可言地四处逃窜,乌云与鸟群遮天蔽日,傍水临海的村庄部落无一幸免,彼时天下除了浮尸便是瘟疫,热浪滔天,又闷又烫。

    前段历史里的人和物,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而且在他们掌管陆地的这几千年里,对神从无执念,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神。先民对于创世和神明的记载只停留于卷轴上,或是在一场场歃血和献祭的跪拜里,那时,造物主只是人类的一个想象,所谓敬鬼神却远之,坚持些诚挚的敬畏和尊重,便是信仰的最上限。

    在那场遮天蔽日的巨大灾难中,当凤毛麟角的幸存者们都抱着听天由命的心态自救时,谁也没能想到,他们脑袋里那个单薄的精神寄托、那个所谓的“天”,会真正来到他们面前。

    南岭的出现,保护了开阳生民的先祖驻扎深山,延续至今,他择优而培,造福大郡,重拾了大地往日的祥和与荣光。在南岭的手里,坍塌的山岭可以再次重峦叠嶂,肆虐的支流也可再次回归大海。

    河瀑倒流,枯树生枝,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做到,也无人能幸运到亲眼目睹神迹的发生,但它就是回归了本源。南岭挑选了一众赐福之人悉心教导,为医为师、从牧从农,为百姓造房取种,逐渐拨云见日,重塑了这片被命名为开阳的世界。

    南岭君对待自己亲手重塑的人间,凡事总爱亲历亲为,惩恶扬善不偏不倚,亦不受供奉、不要祭品。可尽管他不愿人们将他奉做神明,但六郡还是拔地而起了众多庙宇。

    川沧彼时正值青年,同南岭一同降临世间收拾残局,他们二人手下还有两个小童随侍,分别名为尧岭、入秦。

    神的使命就是这样,更高的通天塔上存在着更高的创世之神,就连南岭与川沧都不曾见过他们本尊,只是接受命令和启示,在人间万物崩塌之时,发挥神的作用。山川草木流水极美,但最令神满意的,大概还是这些既丰富又繁杂的造物。

    南岭一生的理念,坚持误者受惩受罚,善者扬之悦之,执者感之念之,而贪者夺之,怜者分之。在南岭的时代,众人无不敬仰,却也无不畏惧,大奸大恶罔顾人伦的错事从不敢犯,因此,人间也难得出现了长久太平的局面。

    川沧和尧岭、入秦三人耳濡目染,忠心辅佐,持续了两百年之久。

    然这般难得的太平必然不能长久,因为南岭是一个过分理想化的神,他纵然只手遮天,却也初来乍到,不知万事万物都要有个平衡,亦不懂得越想扶植一个无罪无恶的人间,便越是需要纯粹的罪恶来作为陪衬。若是一种形式的恶消失殆尽,则必定会滋生出另外一种。

    小狐狸招福的出现,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邪物——霍鬼。相传它们附身于凡人,有着一口溃烂而尖利的獠牙,张嘴时目眦尽裂,面部残缺吓人,使被附身之人的样貌与先前天差地别,可怖至极,仿佛随着人们压抑太久的阴暗面全数迸发一般,来到了毫无防备的安稳人间。

    被占据身体之后,无辜者常口含鲜血,面色苍白干裂,眼仁变得又细又长。霍鬼不仅攻击人的躯体,亦在攻心。

    但这也同样是百年前的事,南岭已将此邪物的巢穴封印,而那场三天三夜的艰难作法,位置正是在无定郡南部的五瓣辿、那座断崖之下,自此之后,那里便成了传说中被诅咒的禁忌之地。

    而关于南岭明明已封印邪物,自己也在之后付出代价,却仍庙倒誉毁的原因,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在有关霍鬼这一切都未发生之前,确实有一段可贵的幸福日子,彼时小招福刚被救回日月陉,小小软软可爱非常,偶尔还会化作一小童,但终究因为年纪太小修为太浅,只能维持几炷香的时辰。尧岭和入秦起初不大喜欢同她亲近,可没多久就倒了戈,每日为她挑选饭食,且偶尔下山喂六郡神兽时,也会将招福揣在袖子里,带她出去玩耍放风。

    开阳六郡各有自己所属的神兽,临神郡的神兽叫拜沧;院坟郡的神兽叫偃灾;灵鸟郡的神兽叫福嘈;凤栖郡的叫谷来,且还有个小名为菽凤;无定郡的叫僭义;而息鞅郡的神兽则被命名为了秦岭,因为它离日月陉最近,所以各取入秦尧岭名中一字,颇为亲切。

    至于为什么凤栖郡的那只金凤祥兽有个可可爱爱的小名,同样也和一个小姑娘有关。

    原先,神兽确实只有“谷来”这一个名字,因为凤栖郡地处肥沃平原,麦子蔬果皆长势极好,年年都能有个好收成,南岭知晓人们总喜爱用称呼讨个好彩头,便也入乡随俗地亲自起了谷来二字,盼愿此地硕果累累,稻谷飘香。

    霍鬼之乱的一百多年后,南岭与招福早已身死,川沧继任人间神使,不再插手世间之事,任由万物自行发展不加干涉,起初大家并未觉得有何欠妥,反倒觉得这般无甚不好,于是就这么从这场邪鬼祸患中逐渐恢复出来,回到了正轨。

    而在第一百零三年的时候,开阳遭遇了一场大旱及一场大疫,六郡元气大伤,饥荒横行,饿殍遍地。自南岭重建了这个几近湮灭的人间之后,开阳人几乎从未见过如此势如山倒的巨大天灾。

    南岭时期留下为数不多赐胎之人,也就是那些被祝福,来到人间从医从农的精英,几乎都在霍鬼之乱后被囚被杀。这么长时间过去,为数不多的曾被赐福之人的后代,也已在这场瘟疫中献身,使本就屋漏的开阳淋了场痛痛快快的连夜暴雨,尽数失去了领袖,失去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