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东西的意志着实可敬,直到第二天的夜晚,藤大纳言仍然处于失言的惶惶不安,这才接到父亲长辞于世的消息。

    小野宫的主殿灯火通明,已死之人的遗体将在此停放数日。古时的人们相信,死亡或许是魂灵不慎离体的差错。只要保持肉身的完整,终究有苏醒过来的可能。故而四处寻觅德高望重的法师,布置复活的仪式。这在藤大纳言看来,又是一件自作多情的愚蠢之举。倒是经常听说尸体放到发臭,把一屋子的侍从熏得不敢靠近的蠢事。要是死人突然坐起来,如常地行动,那才教人悚然。冬天这样的时节,尤其煎熬,今后数日,但凡经过主殿,都要遇到这么一大块烂肉。仅是想象一二,几欲作呕。拉去烧掉不就好了,这群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父亲的永别,并未带来想象中的快乐。起先是络绎不绝前来的宾客,打着吊唁的旗号,实则在自己的家里胡吃海喝。自己曾守候在东门外,等到几名以前太政官共事的公卿们出来,牛车里的啼哭在跨出四足门时乍然停止。仿佛下朝回家一样平常,牛车的主人与侍候在外的前驱大谈小野宫菜肴的简陋。

    “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难吃的食物。”几个人哈哈大笑,与刚才殿上之哀恸者判若两人。这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例。

    比起父亲在世,似乎现如今的梦境更加易碎。连续几日,父亲的幽魂仿佛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游荡。梦境里面,尽是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先前有些得逞的心思,业已烟消云散。藤大纳言逐渐意识到,太政大臣的亡故于一政治家庭的沉重,也会迫使他倍感悲哀。

    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如愿以偿的时候。一时的如愿定然是恒久违愿的前奏。在一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打开的格子窗里,能够看到不远的镜池上,有很大的一片连在一起的白色。起初以为是积雪、融冰一类的东西。或许是此刻的心灵,正有一种触景生情的渴求。凌冽的晨风打在脸上,清爽之感尤为美妙。

    藤大纳言穿上半靴,不觉往池水边走。其实在不远的地方,那东西就清楚地现在眼里。可他自认为是经历了生死大事的人了,定要把那东西看个仔细才够。于是一直走到几寸之隔的地方,半面朝上浮着的明子,无人能比自己更为了然。

    明子的尸体颇为完整。若非是长到如此长度,说是别的鱼死在这里,自己也会深信不疑。在那边站了半天,手脚都有些冷了,想着要回去。就有不凑巧的家仆往这边跑过来,问道,“在这里发生了怎样的事?”

    藤大纳言只是想,我说点什么吧,也没有心情。伸出根指头来,往镜池上一指。他们都“啊啊”地恍然大悟。

    “这可怎么办呀?”

    “还是要把右兵卫佐给叫过来看一下才好呢。”

    几个人于是匆匆离开。一会儿,左近将监便一路小跑着过来。原来这时候此人已经擢升为右兵卫佐。这个右卫佐见此景象,便说道,“啊呀啊呀,这是怎么搞的?”

    仆人们面面相觑着,代藤大纳言给右卫佐回答了,“看到时,就成了这样吧?”

    不知谁先起了一个有如范例的头,大家都跟着表现出十分可惜的样子。有个人说,“毕竟是老爷生前最喜爱的鱼了。”

    “真可怜呐。”

    “好像随着老爷而去了一样。”

    “真是什么伤痕也看不出,鱼也是有感情的吧?”

    “还是有名字的一条鱼,叫,叫?”

    “是什么时候痊愈的?”藤大纳言向右卫佐问着。右卫佐与自己对望着,“什么呀?”

    “这鱼先前受了很严重的伤,背鳍的地方,裂成了三段……”

    说到这里,右卫佐不由地笑了,“我都快给忘了。好像确实是这条鱼快要不行了,没想到活下来的也是它。前年还是大前年死掉的一条……啊,是与这尾一道来到这里的吧?好像个头更大一些?突然死在一个早上,好像是中午吧……”

    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无关痛痒的话。不得已,又问他一遍先前的问题。这才讪讪回答,“去年仲秋时,偶然见了一回,样子就出落得很漂亮了。”

    “仲秋啊,你没有记错吧?”

    右卫佐有些踌躇不定,“那么,好像是立夏?还是谷雨,实在是有些记不清了。”这样说着,又犹自笑了起来,“上回好像也是您先发现这畜生的不辞而别呢!如此说来,实有宿缘。这是因为鱼很记得您。”

    藤大纳言觉得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放在平日里,只听他说上一句,心里都要发火。这个时候,自己竟然也笑了,“你说话有个准数么?这条鱼叫什么名字,我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