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同伐异的较量,终会在秘密公开之时,以一方的胜利宣告结束。长久的凝视使藤权介肩膀发酸,稍微把脑袋侧开一点,就会被哥哥误以为是对他脸庞的恐惧。金属似的手指马上扣住藤权介的下巴,重新扳回到正视的位置。

    “我看见了、看清楚了。”

    冰冷的肉条越来越烫,在橘黄的光里,有为腐败植物侵袭着的粘稠。

    “你还以为这是天花吗?”

    “天花……”藤权介笑了笑,“竟然说这是天花。”

    “啊,不满意吗,对外说是天花的时候,你高兴得睡不着觉吧。”

    藤权介嘴里的苦味,令他张不开口。

    鬼脸在眼前放大了,乍然开裂的好像是“嘴”的部分,似乎散发着腐烂的气味,“这是谁的罪过?‘巧舌如簧,颜之厚矣’的意思,非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才甘心吗?到长桥局的面前搬弄我的是非,竟还有邀功请赏的脸面。那么告诉你,我已经不把你当弟弟了。”

    应该哭泣的哥哥,怎么不尝试哭泣呢。反倒是自己的鼻子越来越酸,若是开口说话,泪水又会很容易地流下。再说些道歉的话,格外矫情又为时晚矣吧。往往自己真心实意地想要诉说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游离在外的第三种嘴脸,将名为“亲情”的丝线,越捻越长。

    藤权介别无选择,“与其说是我的过错,不如就说是我烧毁了您的脸吧!可我先前说的,绝无半句掺假。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换来这样一句伤心话。到底是真的为了别人说话,还是找个由头撵我走呢?那个女人的心若是真的,会有这等的事发生吗?”然后,又有两行眼泪,掉出了眼眶。

    记忆要怎样掩盖,才能更为接近真实?最好就像女孩子们的人偶一样,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装扮,都是全新的转变,一点也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任由自己决定着。若设想成画画那般,当然也很好。怀揣一个追忆的借口,往昔之事自无需过问他人意见,全凭自己的双手落笔成蝇。

    哥哥加冠的那个年头,是藤权介无数次妄想里的世外桃源。并非是以擅自想象而补充完整的斑驳记忆。那火光的颜色,但凡稍稍掘开心里世界的土地,就能蓦然回放在眼前。

    设若今年的夏天也像那年一样的长,那么直到昨天那夜里,如出一辙的蝉鸣定会衍生至夜。深蓝的傍晚,流水的庭院与充当星月的零星火光,营造记忆的要素比比皆是,为什么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哥哥的容貌了?

    原本在水仙花田边的一处空地,泥土夯得很平实,既不植种花木,也不铺设白砂。夏天黄昏的时候,等晚风起来了一些,在这里做一些蹴鞠的游戏,十分惬意。若是在秋天或者初春,天气并不极端的时候,在此设台作管弦的乐趣,也很符合时宜。

    自己异于常人的任性,究竟是一种命数还是不幸?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论得到怎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凡能教自己发觉一厘一毫的破绽,从而做出联翩浮想,厄运就会鬼使神差地纠缠在他的身上。如此情景下的藤权介,若说自己为可怜的孩子,却也不很为过。

    父亲这样的人,连自己的耐心也没有,曾经极力否定这点的自己,实在愚昧无知。可是心灵共通的人物,必然是存在于这世上的。他有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口味也好,审美也罢,都教人难以置信的一致。这样一个人使得藤权介深深地相信,就算不以语言为载体,彼此的心意仍旧能够以无穷无尽的形式教对方明白。

    可精神的共通,与现实的纵容,是两件完全独立的事情。当然可以拿着初次得到的蹴鞠,去求得哥哥一起游戏的首肯。可烧红脸颊之下的激动心情,纵然被哥哥一眼了然,仍旧得到令人恐惧的答复。

    “这样子黑的天了,怎么还能够蹴鞠?要是心里还想着玩耍,不如去看看父亲带回的鲤鱼吧。早上我正好见过了一回,身躯很大,又很漂亮。就在这个池子里面呢,等鲤鱼探头出来了,就给他们取名字。”

    扮演知音的哥哥,作出与他逆行的决定,难道不比从来不愿意解读更为可恨?心里另一方面,生出得逞的快意,“可怜的孩子”的无心愿望,也能有得以实现的一天。

    在藤权介隐晦的痛苦里,哥哥终于说道,“这么黑的时候,要制定怎样的规则才能够得趣呢?这里的松明已经点起来了,倒也可以借光踢个几回。要么,快点地玩一小会儿吧,若是被母亲看到,要被训斥了。”

    那时候的人觉得,蹴鞠是一项粗野的活动,京城的贵族若为此乐而不疲,尤为不雅。母亲那样皇族出身的不凡之人,对此更加发自肺腑地厌恶。

    寻求快乐的半途被施以如此诸多的限制,藤权介内心的怏怏不快,又像青烟一样袅袅升起。即使不被拘束,业已被拒绝过后的一种妥协,无法再让藤权介产生任何的快乐。

    哥哥又说,“以后再多玩几次,也不是不可行的。等母亲回去再说,不好吗?”

    言已至此,总也不能发无端的脾气,难道要教哥哥将天重新点亮吗?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不出一会儿的时间,又变得摇摆不定,原本好好在手里的皮球,不知遗落到了哪里。天色在谈话间,不知不觉这样得暗了,手指伸到眼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若周围是白砂地,那球应该很容易被找到吧。可身侧有一把松明,明明亮得人眼睛发疼,总也照射不到遗落皮球的身上。

    忽然之间,皮球响应他心里的号令似的,直溜溜地向他滚来。藤权介将之如初地抱在怀中,因太过专心而被忽略的巨响之下,生出一种不知源头的灼热。一旁伏倒在地上的松明,送来滋滋的噪音。干燥凌冽的空气里,有一股令人心安的肉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