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元转过头去,固执地看着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后脑勺。

    他一旦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他是个极会看眼色的孩子,见我发现了他的异常反应,难免心虚。我也不愿意在外面追问。小孩子,脸皮薄,拉进屋里推心置腹都未必能得出答案,更何况在外面。我没再自己问,只把这件事默默记下。

    车里没人再说话,气氛顿时冷若冰霜,除了置身事外开车的阿海,以及依旧呼呼睡着、对自己即将出席同学葬礼这件事浑然不知的张亦可,剩下的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各有各的心事。

    阳奉阴违的假夫妻都要过这样的糟心日子,真正的婚姻是什么样,我有些不敢想象。

    到目的地时,雨停了,可可也终于醒了,她睡眼惺忪,由戴着墨镜的阿海抱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嘴一扁,眼看就要嚎哭。阿海只好把眼镜摘了再抱她。她终于安生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梦中吃了大餐,她乖顺地贴着阿海的肩膀,开始轻轻打嗝。

    小元则由阿山牵着,小小年纪便腰身挺拔,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张明生替我从拿出了备用的轮椅,又亲自将我抱了出来,扶我坐好。那毯子依旧还在我腿上,像一团厚重却温暖的雪。我戴着墨镜,还有一定宽大的帽,蒙着一截黑色的纱网。

    我出来才发现,我们来到了一片墓园,这里潮湿而寂静,布满青草的山丘与草地还未完全染上秋的金黄,远处拥成树林的青松沉默地矗立着,守护着丘下或白或灰的墓碑。不远处,甚至矗立一座规模不小的教堂。我下车时正好看见墓园正中的喷泉,一位丰腴的天使正站在水中,手中拿着竖琴,颇有西欧艺术风采。

    出门不易,连空气都比家里的新鲜。我一边欣赏,一边向张明生抛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朱家到底信什么,怎么还有天使,怎么又跑教堂来了。

    张明生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有掩饰得很好的嘲讽。这次倒不是嘲讽我。他对这种什么都想要、就连信神也不专一的人抱有极强的看热闹心态。

    我们一家人,连带着阿海、阿山,以及几个熟面孔的打手,穿着黑灰的衣裳,沉默地向教堂走去。说实话,假如张明生爷爷死了,我们家都未必能到得这么齐。

    张明生这人其实很少参加应酬和宴会。年轻时脾气坏,跟家里关系几度决裂,只笼络了一些爱玩爱闹的纨绔子弟,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没什么人请他。后来逐渐收敛,制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顾家形象,能力也在分公司有所体现,跟我“结婚”后,再加上可可出生,祖孙关系回暖,张明生也跟着沾光,水涨船高,他倒成了港岛上流圈子中看似最有人性光辉的人。别人既不用担心被他整顿,还能白得一份和张家的关系,自然要争先恐后地笼络他。一时间,他也算是炙手可热了。

    但张明生却显得十分有分寸感,参加的大多是家宴,也很少携我出席。他的意思是,他有家室,偏安一隅,不愿在外面胡混。

    对此,我的意见是,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

    朱家虽然富贵,却没什么势力,张明生按理说本不用给他这个面子。毕竟,当大家都很有钱的时候,钱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他这次却一反常态,不仅亲自来参加葬礼,还带上了我和孩子。如此重视,不由得让我猜想,难道他是想笼络朱家。又或者,逝者之中,有与他亲厚之人?

    朱家长孙朱宝君去世后,他的母亲也因为伤心过度,心脏病发身亡了。朱家是后起之秀,又因为发家的饭碗和粗野行为处事,常被人看不起。但他们的家庭关系似乎更正常、也更深重。或许我的揣测有一些失真的地方,但至少,朱宝君这个孩子,拥有一个会为他伤心的母亲。

    张家的人心冷如地窖,这才滋养出了一个张明生这样的怪物。

    想到这儿,我微微偏着仰头,望了张明生一眼。我本以为并不会被他察觉,谁知刚抬起眼皮,就接到他实实在在的眼神。

    他朝我微笑,用眼神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抿着嘴咧了一下,没说话,继续百无聊赖地看向前方。

    难道,张明生真的认识朱宝君的母亲?一时间,我脑补了一出叛逆少年与温柔少妇的情感大戏。

    来悼念的人拥满了纪念堂,大家都捧杯,沉默地游移,是不是低声交头接耳,大多是朱家的亲戚与生意伙伴。我们刚踏入门内,目光就似无声地雨般,被风斜吹着扫来。我不习惯被人注视,轻咳了一生,一旁的阿海立马腾出手来,替我压了一下帽檐。

    朱家大少年过三十,是个脸色灰暗、身材削瘦的男人,眼睛细长,鼻梁扁塌,是那种扔进人群立马就消失的长相。他曾为了自己鲁莽的儿子登门道歉,张明生没有让他进门,只通过门口的通讯电话与他客套了两句。此时此刻,他又殷勤地迎了上来。隔着墨镜和纱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从他极不自然的寒暄中,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只有一些生涩,与一些用了很大决心才鼓起勇气的的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