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译从前爱看武侠,曾专门腾出来一小部分工资做江湖梦,订阅的报刊堆起来几乎同他一样高,我们就看得少了些。再加上后来调进了重案组,别说追,就连停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未必有。

    有天李译在宿舍收拾东西,我也去帮他,我俩站在阳台搬书,整理整理着,竟然坐了下来闷头读报,一口气看到黄昏,结尾主角双双隐退江湖,剑沉大江,如此坦荡,着实让人酣畅淋漓。

    李译如梦方醒,迷茫地抬头,问我:“哥,为什么现在爱看武侠的人越来越少了呢?”

    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就算在福利院长大,我也在大厅唯一的电视机也断断续续追过三四部武侠剧。现在似乎没怎么见过了。

    反而是玄幻仙侠题材渐渐火热起来,主角一开金手指就光照前世今生、跨越苍穹地狱,人人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拥有十种身份,体验百种人生,爱得大开大合,视天地人间如同蝼蚁。假如吃一颗仙丹就能成仙,见一面就能纠缠几生几世,动辄沧海桑田、天崩地裂,打个响指便有金山银山,还有谁愿意看风华正茂的少年人一入江湖岁月催的残忍故事呢?

    大家都很忙。三个小时电影,太长,十五分钟解说,也长。假如娱乐是一颗颗药丸,大多数人一定争先恐后地吞食,身体停止着,头脑却一遍遍地过着电流,直至麻痹。

    看似精彩,其实只是水中捞月,然后痛饮了手指上的水珠。

    就如同每日坐在沙发上转换电视频道的我一样。

    但我并不愿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更多哀悼。愁眉苦脸太久的话,我迟早会死在张明生前面。

    关于武侠,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绝世高手的家仆,都那么忠心。是为财,还是为情?

    张耀年的管家为我和张明生推开厚重的木门时,我忽然发觉,或许,这个问题不止存在于武侠里。

    张宅的仆人不少,身份也不同,层层嵌套,越往宅子里工作的,越得器重与信任,倒很有旧社会驭人的派头。我猜,在人群中画出不同的阵营,然后潜移默化地灌输,哪一个位置更光荣、更称得上出人头地,就总会有人前仆后继。

    上次来之前同张生闹了别扭,一路斜视,只愿看风景,走时又惊吓未定,心跳快到擂鼓,在嘴里骂了三百遍张家的变态们,没有时间观察宅中的人事物。

    这次没带小孩,我决定好好观望一番。

    熟悉的长廊,熟悉的人造湖泊,只不过入秋以后,莲花已然凋落,只剩下浮着的几圆枯荷叶。

    张明生亲自推着我,不急不缓,丝毫不顾前方老管家时不时回头扫射过来的目光。

    张耀年一天比一天老,张明生却一天比一天强盛。年龄是公平的,它像沙漏一般,缓缓颠倒成人与孩童的地位。

    当年我还未进重案组,认识过一位辅警阿姐,她对安抚孩童很有一套,尤其是被与父母不和,倍受冷落与虐待的孩子。这样无大恶却处处崎岖的家庭,不会培养出什么冷血杀手,因为大多数小孩都会忍气吞声,甚至生出要自尽的念头。

    阿姐用会尽力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人,是会老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要有点骨气,死也应该是死给自己,不要死给对自己坏的人看,你以为他们会伤心会后悔?做梦!

    无关心理学,她讲的是自己的经验,因此朴素、真挚、掷地有声。

    我没有家庭,不曾和父母相处过,不知道阿姐说的这番话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我觉得她有一句话讲的很对,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的死能惩罚到谁。真正在乎你生死的人,根本不会让你生出以死惩罚的念头。

    我不知道张明生那次车祸是不是故意寻死,也不知道他是万念俱灰,还是想用自己的丧生惩罚张耀年。

    当我把他从车里拽出来的时候,他从头发里渗下来的鲜血里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记得他的瞳孔、眼白,我记得他那幅半死不活、却依旧睁着眼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