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估算年龄,知道张小元现在应该还是个小豆丁。但心理准备仍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被击溃。一开始,在福利院众多熟与不熟的面孔里,我并没有找到他。我甚至开始怀疑,张明生是不是也在这个孩子的来历上撒了谎。

    直到老院长放下手头工作,亲自来找我讲话。我与他的关系称不上多亲密。福利院太多孩子,来来走走,他看多了,也就看淡了,对孩子们只有最基础的关怀。我相信,他能为孩子挡在死亡之前,却没有余力再去填补这些孤儿内心的空洞。

    他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不久就要退休了。我工作后便不常来,乍一看见他,也被他的衰老吓了一跳。彼此靠近时,我发现他的手指时不时地发着抖。早年他极钟爱书法,总是一个人静坐抄写,风雨不动。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是再也拿不稳毛笔了。我心中一阵酸涩,却不敢叹出气来。

    “阿潮来了,”老院长不是港岛本地人,口音也十分平实,听起来字字清晰铿锵,“好久不见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和我一样有白头发了。”

    我正笑着,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转头,去寻走廊的穿戴镜照,微一歪头,就看到鬓边一缕银白。我伸手去摸,搓了两下,并未见那白色消失。不是偶然蹭上的,也不是光线所致,而是我真的白了几根头发。

    我还记得上一世,又或许,是梦里,李译曾替我拔掉过一根白头发。那时我已三十多岁,心力绞竭,身体羸弱,有白头发也是正常的。谁知道,一朝梦醒,我重新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这白发却毅然决然地跟着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神。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老院长神情严肃,又要对我谆谆嘱咐,他开口:“工作再忙,也要照顾身体。”

    我跑着神,只干笑了两声。

    我在想,这一生或许能避开许多祸患,但终究也是不可预测的一生。这几根白头发会消失吗,还是越来越多,直至我看起来像少年白头呢。每月焗油染发,也是一项支出,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五六十岁才要动用的款项,我二十出头就要开始往外花了。

    我叹了口气。

    “好啦,好容易来一趟,走,去我办公室喝茶,”老院长朝我招手,他转头就要走。

    “好茶您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我不爱喝苦的,”我摆摆手,说,“买了些礼物,今天主要是来看看孩子。”

    他听了我的话,慢慢回身,重重地望我一眼,他说:“阿潮,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怪我?”

    记恨?从何讲起?

    我彻底回神,睁着眼睛,回望进那双眸子。

    老院长人老了,眼睛却养得很好,依然澄澈,眼白也没有血丝,应该和他这么多年的良好作息有关系。我记得他从前一个人就单挑过小偷,大半夜,也不知道对方身上有没有揣着利器,揣着自己练太极的宝剑就冲了出去,一副嫉恶如仇的倔愣样子。

    老院长看着我,缓缓道出:“当年,我在外人面前训斥了你,打那之后,你就很少来我那里看乌龟了。”

    老院长养了一对乌龟,一只叫吉祥,一只叫如意,我小时候常常去看它们。这些孩子时的事,都已经藏在我的脑海深处,非要有人提起,记忆才会鲜活一些。

    至于当着外人训斥我,想必,就是警察来找小杨阿姨那件事。

    我移开目光,低下头:“哪里,我其实早就忘了。”

    “我知道你脸皮薄,”老院长叹口气,讲,“咱们这里的孩子,总是一点小事就能记上很久很久的,能没心没肺,才是最大的福分。”

    其实,我真的不太记得那时的具体细节,只记得老院长少见地发怒,他虽然没有动手,事后也没有惩罚,但那一瞬间的喝止和肃穆,就像一道雷电一样,劈在了我的心里。

    联想小杨阿姨的身世,就在我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老院长应该就知道,他想瞒住的东西已经瞒不住了。

    他应该生气,也没办法不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