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几乎被我视作父亲的男人。

    他恰好在小杨阿姨离开我之后出现,教育我,引导我,给我生活上的支持和鼓励。假如没有他,我想我不会做警察,也没有机会做警察。他对我和李译是严格了一些,但他在职时,的确是用他的经验带我和李译绕过了很多弯路。

    直到他离开警署。

    也正是那几年,他教给我和李译的东西也慢慢转向,比起具体的经验,他更倾向于传达警署内部派系的弯弯绕绕。除去立功和考试,还有什么办法能往上爬?在这方面,他比我和李译更殚精竭虑。从前我以为,他只是刚强了太久,忽然悟出了入世的重要性,所以才这样急切,想我和李译能一步步往上爬。

    功名利禄,谁不想要,我扪心自问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但我也并不为此狂热。李译就更不用讲,做到督察还要熬夜打游戏,没有半点位居人上的优越感。不过我们两个都达成过共识:钱是非常重要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老师还因此敲打过我们,说我们身上有太多穷相。

    这些年来,他也确实以物欲极低的姿态示人。

    我不是没有在心里悄悄质疑过。但人都是复杂的,他对我这样好,甚至把我当做家人,我实在不应该悄悄审视他。

    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在他心里,并不算真正的亲人。

    我是一个外人。

    想到他那个眼神,我久违地感到自卑和不安,想要立马离开,临走时,还要帮他们带好门。但我已经不是那个认为天地之间没有我的归属的小孩了。我必须留下来,不然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我安抚好师母,把珊珊拉到别的屋子,和她交谈几句,得知一些具体的检查还需要过几天才能出结果。看她黯然的神情,我嘴笨,讲不出更多使她安心的话,只知道住院是必须的。我还有一些积蓄,掏出卡,重重塞进珊珊手里。

    “阿潮哥,”她低着头,抓住我伸出来的手,手指尖冰凉。

    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她在发抖。她也一下子改变了对我的称呼,不是师兄,而是阿潮哥。

    我们两个好像站在被一把大火烧光的门派牌匾之前,两手交握,彼此却无言。庇护我们童年乃至青年时光的师门已经不再,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也一下子性情大变。江湖和人间,刹那间就涌上阶前。

    我想,她应该比我更难过。我不敢想象,假如师母的病到晚期才查出来,一切会如何发展,珊珊独自一人又面对了什么。晚几年而已,就让她一下子蜕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一个甩开所有血缘的枷锁,只身前往雨林的成年人。

    她很勇敢,我也很想夸赞她的勇敢。

    但此时此刻,看着她身上的运动衣,她垂下的睫毛,她发凉的指尖,我多么希望她永远都可以天真快活,而不是经历那么多磋磨和历练,最终蜕变成一个决绝的成年人。

    我拥抱了她。

    当晚,老师一直没回来,珊珊陪师母去了医院,我则在家里收拾东西。

    坐在客厅里,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李译打电话。

    在我的记忆中,老师一向对李译纵容,两个人也常常有说有笑。三十几岁的李译,更在对我生出猜忌后,毫不犹豫地将一切告诉了老师。

    或许老师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又或许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带着情绪,需要自己慢慢消化。这都不意味着我会和老师彻底决裂,更不是说老师从此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对他有怀疑,但那些都暂时只是怀疑,没有落实。

    所以,我没必要在心里预设李译会站在哪边。

    可是拨通电话的一瞬间,我沉默了,在心中无法抑制地问自己:

    你要告诉李译多少,说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把他拉进来,需不需要他陪我经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