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的草原一望无际,却已经是肃杀的冬日,不过是暮秋时分,西蛮的领地已经经常落雪。

    绫罗绸缎早就脱下了,换成了熟羊皮的大氅,帽子也是羊毛毡子的,远远看去根本不见人本来的模样。丫鬟枫儿也是这般打扮,把在刺骨寒风中的李秀蓉叫进帐子:“姑娘,快进来吧,脸上皲裂的伤刚刚好了几日,经不住这刀子一般的风啊。”虽然是出嫁了,但是凭西蛮的风俗和语言与大郑具不相同,丫鬟枫儿和梅儿还是这样称呼李秀蓉。

    一声姑娘,仿佛是三个和亲到此的小女子,都不肯承认现实的一种体现。

    李秀蓉进了帐中。西蛮的起居便是一切都在这帐子里,却令李秀蓉感到惊奇,无论外头如何狂风呼啸或者雪盖草原,帐子里总是这样热烘烘的,当众燃着炭火,圆形的筒壁是几层羊皮扎起来的,就这样很暖和。

    炭火炉子上,放着一只铁釜,冒着香气,方才一个西蛮的女孩子进来送了这个铁釜,说是快要熟了的石头烤肉。

    李秀蓉到了西蛮,十分不适应的就是饮食,不是肉干便是奶酪,李秀蓉喝不下奶,只是用小炉子煮砖茶块,黑乎乎的茶水透着粗犷,简直在李秀蓉眼里称不上是茶。她无比想念在京中每日烹茶的那悠然的香味。

    何止是茶,这荒凉的草原,简直把她的脾气和灵气都磨光了。她是京城中世家女儿里数一数二的人物,闺阁中什么都是好的,衣食用度精巧到与禁内公主没有差别的地步。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成为大郑和亲的棋子,虽说是嫁给西蛮的贵族为正妻,可是蛮地哪有什么真正的贵族日子,无非是帐子的大小罢了。

    和亲过来已有半个月,枫儿看着李秀蓉活活瘦了一大圈,脸上被北地的烈风吹得裂了口子。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枫儿和梅儿是李良弼亲自选的陪嫁,在府上并不是最出挑的婢女,甚至和李秀蓉此前没什么交情,但胜在身体好。西蛮草原荒凉贫瘠,和亲的贵女自古以来就命不长久,婢女无论如何要身体好才能护着主子久一些。

    枫儿拿着羊脂膏,往李秀蓉脸上的口子上涂抹,希望这裂痕早点退下去,否则恐怕要留下痕迹了。

    她是被封为县主以后和亲的,和亲路上带来了十几车陪嫁,到了勒丹部就被西蛮人分发给了族人,仿佛她的陪嫁都是战利品一般,甚至没有人来问过她的意思。这西蛮人未经文明开化,被中原人不齿,李秀蓉从前只在街头和皇宫里见过西蛮人,对他们的生活也只是粗粗的有个印象,哪里知道是这般苦寒。既然是和了亲,便一辈子不能离开这里,纵是是死,也要埋葬在无边的草甸子中。

    “姑娘,还是装饰一下,一会儿勒丹王要过来的。”枫儿十分不情愿地劝着,拿过了小柜子上的妆奁盒。

    这偌大的帐中,只有一张榻,一只小柜子,还有就是厚实的羊绒毯子。妆奁盒是酸枝木的,镶嵌着螺钿,铰链都是错金的,与这粗陋的营帐格格不入,却是李秀蓉关于故土的最后的一点念想。

    听闻一会儿尹哈桑要来,李秀蓉本就黯淡的眼神更蒙上了一丝忧郁,那个通大郑官话的伊哈桑她曾在宫宴上见过。从未想过有一天来和亲的人居然轮到自己头上。

    到了勒丹部已经十日,李秀蓉才明白了,所谓的蛮夷与中原到底是多么不同。

    先说这里的伦常,便不是大郑那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宇宙。这般长兄身死,若无年长的儿子,则由小叔子迎娶长嫂,所谓:收继。而小叔子收寡嫂,在大郑那是要杀头的罪名。更妄论此处女子十一二岁便成婚,不仅没有闺中给她们静养,还要早早学会骑马射箭,纵然是星斗河汉漫天的夜里,也敢独自去找寻旱季放走的牛羊。

    李秀蓉知道自己自幼所学所信,在这里是没有任何意义。曾经的高门贵女,如今在辽阔的草原上,就不是一朵娇花了。

    甚至要想活下去,就要历练得如草一般。割舍前尘旧事,又岂能那么容易做到呢?

    枫儿见李秀蓉神情更加伤怀,不得不靠近,提着一个汤婆子,用羊毛毡的套子裹上,地给她道:“左右这勒丹部,姑娘是正经王妃了。若是以后西蛮统一,是不是可以寻个城池。不再草原上飘着了。”

    和亲来西蛮,走到半路,勒丹王就暴毙,伊哈桑自然成了勒丹部的新主。西蛮没有守孝一说,到了部落的第二天,就围着篝火许愿,再去敖包前跪拜了一番,杀牛宰羊做了些奶味丰厚的点心,就算是迎亲了。

    甚至,伊哈桑没有入营帐圆房,第二天就策马走了,他的仆人说他去了西蛮大汗温尔度的地盘商议军务去了。直到今天清晨,仆人敲开营帐小小的门,又过来用生疏的汉话对枫儿说,勒丹王今日要回来了,晚间要过来看王妃。

    李秀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原本,伊哈桑在那日的宫宴上,是看上了小院儿的,也因此拒绝了恒昌帝用别的贵女和亲的请求。但是大郑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岂能放过拉拢勒丹部呢?后来秦志城将军稳定住了边塞的局面,勒丹王为了在西蛮温尔度可汗和恒昌帝之间左右逢源,就又主动修书要求大郑派人和亲。

    李秀蓉早先得到的消息是,和亲的人选是吴凡芸,因为她虽然出身也算是高门,但毕竟是官商的庶女,无凭无靠,便于打发。此前和亲的女子,大多也是这等出身。

    却没有想到李秀蓉去了一遭湛王府,不过是和湛王妃有了几段带着锋芒的对峙,次日一早,就接到了和亲的圣谕。李良弼大人当晚就换了紫色官袍夹着笏板去宫里找恒昌帝理论,谁知道湛王在禁中与帝王商议要事,一夜竟然没有让他入宫。次日回来李良弼就病倒了。

    钱仲谋的相权要解,李良弼的相权也不能留。这等杀伐决断的帝王手段,李良弼追随恒昌帝大半生,也没有见到过。归根到底是出在自己的那位卓绝的学生身上。所谓伴君如伴虎,李良弼竟然一时怔忡,到底是帝王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一生清正,要用女儿再成就最后的圣贤声名,他竟然是丝毫不愿意的。他丝毫想不通,在宫变之时,对他不吝相助的湛王殿下,为何会怂恿恒昌帝对他做出这样残酷的事情,更不能接受风雨归舟的时候,唯一的女儿要去苦寒野蛮的边塞和亲,和亲名义上是出嫁,谁都知道名门贵女到了那边,几年就要磋磨不出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