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进来将那个马桶搬了出去,再晚些的时候,竟果真将那几张笼木床也搬了出去,换了张单人铁艺床进来,镂空缠枝的床头床脚,颇有法式风情,最离谱的是,那铁艺床上还配了张席梦思。因是盛夏,只搭着条薄毯,却也是羊绒的。

    这哪是坐牢,除了室内阴暗潮湿些,比她回国时船上二等舱的那个房间也差不了多少。想来这个顾先生是土皇帝当上瘾了,连个偶尔落脚的地方都不放过,把它当行跸来布置。

    但倘若这里是行跸,那她算什么?嘉岚任凭思绪信马由缰,想到这里,不由苦笑笑。估摸着时间已经不早,便脱衣上床。头一挨上枕头,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枕头似乎比一般的要高一些,她半支起身子,伸手去枕头底下摸,指尖触到什么,微微一怔,枕下居然藏着本书。

    嘉岚将那本书取出来,就着狱卒才额外送进来的油灯一照,不禁惊讶更甚。是一本,封页上的标题是德文,歌德的《浮士德》。

    特意给他送这么一张床这么一本书来,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意有所指?

    嘉岚当然不会自恋到以为顾昭这是为了讨好自己,尽管她有难入眠的毛病,每逢夜深难寐,总要翻几页书才能踏实入睡。因此床头常年摆着几本消遣的读物,但这是只有亲近如梁淞铭才能了解的习惯,旁人不可能知晓。

    难道是淞铭托人夹带进来的?若是这样,他一定还有只言片语附在其中。想到这,嘉岚立刻将那书从头至尾翻了一遍,然而那书页一崭如新,像一张张薄脆锋利的刀片,散发出不近人情的冷芒,没有一丝一毫人手留下的温度与刻意的痕迹。

    淞铭,他现在究竟在做什么?这个点,是在行里加班,还是在替自己奔走?从七年前两人认识时起,他就没少为了自己的这个事那个事奔走过。反过来,他遇上什么事,自己却只能无奈袖手。念及此,嘉岚不知道怎么,忽然联想起顾昭临行前的一句话,“有能耐做那引刀成一快的莽汉,不如想想办法从这里出去。”

    是啊,与其连累淞铭,不如自己想想法子——顾昭方才已经交了底,沙福德,和瑞隆船厂,是这盘局里的两个活眼。但问题是,这两个眼,孰先孰后,如何落子。

    **

    离开龙华监狱,顾昭又去码头转了一圈,近十点时,他才吩咐回顾公馆。照例是裴子义开车,他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开出码头区域,迎面忽一道白晃晃的强光直直的向他打过来。他觉察到光感,当即睁开眼睛,只见约莫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一辆福特汽车打着远光灯以极快的速度向他开过来,气势汹汹,明明已经见到了自己这辆车,却丝毫没有减速的势头,一看就来者不善,大有玉石俱焚的架势。

    裴子义也觉察到了不大对劲,低咒一声,“妈的!什么路子,敢在咱们的地盘上撒野!”一只手将方向盘快速往右打、避免撞车,另一只手已迅雷之势探进座位底下,预备掏枪。他的上臂绷的笔直,肌肉将西服的整个肩胸撑的十分饱满,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全身上下每一块筋骨都进入备战状态,严阵以待。

    反而是顾昭自己仍一派从容,往那灯光处漫扫了一眼,轻声吩咐:“靠边让路。“

    “九哥!这是咱们自己的地头!“

    “让。我让你让,你就让。”

    裴子义只得依言行事,右手仍扣着那把枪,以备不测。顾昭却淡淡一笑,往那一片茫茫白光中拱了拱手,像在与什么人行礼。下一瞬,来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丝毫未作停留。

    “那……那不是祁山东?“裴子义见顾昭如此礼让,既愤懑又不解。他二十出头,直肠子一根,行事简单粗暴,浸淫在顾昭身边多年,别的本事没学会,但好在练就了一副乖顺的耳朵,无论顾昭说什么,都奉为圭臬、言听计从。

    “是祁山东,但那车不是永达的,昨晚我们才见过。要是我没猜错,车后头还坐着个人。”顾昭道,“祁山东那样的软骨头,别说借他一辆车,就算借他一个车队,他敢半夜三更来我的地头撒野?他不要做人,他主子何笙平还要。就算不捅出点什么篓子,只是露个脸,瓜田李下,两个租借逞起意气来,也够上海滩血雨腥风个几天的。何老头怎么跟法国佬交代?”

    “九哥的意思是说……车上坐着陆新铮?他来咱们的码头做什么?”

    “我眼下也拿不准。”顾昭靠在椅背上,沉默了片刻,闭目问:“现在几点了?”

    裴子义低头看了看手表:“十点差五分。九哥,就回公馆吗?还是有别的地方要去?“

    “十点?季公馆的生日会散的这么早?”顾昭皱眉沉吟。陆新铮方才从他的局上离席便是连称要事在身——所谓的要事他心里清楚的很,这当口那姓陆的理当是守在季公馆门口等着抓人,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外面闲晃荡?

    顾昭低头思忖,快速将白日的事情过了一遍,忽然心头一跳:“子义,你在这里下车,回码头给云仙打电话,让他想办法联系陆新铮,将他拖住。”

    “苏云仙?陆新铮凭什么给他一个唱戏的面子?”

    “你只管打电话,别的不用管。他苏老板的能耐,你日后有的是机会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