隅中时分,考试终了的钟声终于敲响。如之前所要求的,士子们一边吹着最后的墨迹,一边把试卷交于寺人之手。待所有人都交完卷,钟声再响,寺人捧起试卷行往王宫,试卷将在那里糊名,随后交给大夫、文吏们批改。大夫识字的不多,可郢都吃干饭的文吏不少,这些人将在两个月之内把卷子改完,随后以分数高低、日常品行决定是否录取。

    熊荆回到正寝的时候,宋玉和屈遂都在,两人拿着编撰好的国史草稿来让熊荆定夺。国史自然少不了左右史官,于是不是三个人讨论,而是五个人一起讨论。

    “敬告大王:臣以为楚人与周人本有亲,助周伐商,有功而周天子不赏,实为不公。”与周人的关系如何处理是史书最大的问题,屈遂是公族,自然站在楚人这边。“此后以子爵五十里封我楚人,实乃不敬;昭王两次南巡讨伐楚人,楚人杀之乃是天命。先君文王灭邓之事、与息女之事,书中当隐,还有、还有……”

    有些话即便站在公族的立场,屈遂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的话熊荆了解,那是弑君。楚国有弑君的传统,尤其是长兄弑杀年幼的侄子。

    “还有何事?”熊荆看着他,带着些微笑。

    “禀告大王,没了。”屈遂喉结抖动,要说的话最后又吞了下去。

    “你不说我来说。”熊荆笑容愈发灿烂。“先君延夺其兄红之位,先君武王弑其侄夺位,先君成王弑其兄夺位、先君穆王弑其父……”

    “大王…!”弑君是蛮夷行为,屈遂本想遮遮掩掩说出来,以求在史书上抹去,却被熊荆如此赤裸裸的说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脏似乎要炸裂,当即顿首以拜。

    “这些事《梼杌》上皆有记载,何需隐瞒?”熊荆说得左右两史连连点头,不想熊荆再道:“屈卿以此为耻,我倒以此为荣。”

    “啊?!”一干人瞪看着熊荆,嘴巴几乎可以塞入鹅蛋。

    “先君穆王之前,中国之人皆称我楚国蛮夷,但他们惧我楚国;先君庄王之后,中国之人皆夸我楚国,可又有多少人惧我楚国?”熊荆问道。“邓国极为重要,邓国国君邓侯与蔡国、郑国关系极为密切,不杀邓候而夺取国,我楚国如何向北扩张?息候的夫人若真的貌美动人,先君文王抢过来有何不可?怪也只能怪息候守不住自己的女人。”

    说到这里熊荆又笑,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名言,道:“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兴奋。”

    “大王?!”一干人全傻眼了,身后芈玹的小脸当即变得通红通红。

    “我便观《梼杌》,只觉得我楚国自先君庄王后便失去了进去之心。武王、文王纵横开阖,何等快哉。其后学会了礼法,开始束手束脚,什么也施展不开。”熊荆不管众人色变,继续说自己看法。“还有郢都的贵族,学了中原的诗词歌赋,再无先祖的勇武。

    弑君有何不对?我杀负刍可不是因为他弑君。楚国的王必要强者居之,怎么可能让一只羊坐在狼的位置上?一头狼领着一群羊,肯定能打赢一只羊领的一群狼……”

    “大王,若是如此,楚国必乱。”先前抢息夫人之语宋玉就当作是童言,现在说起弑君,他终于开口进谏。

    “必乱是因为不服,不服是因为不公平。”熊荆反驳道。“从我之后,长子若不勇武,定不让他即位;又或者,国事皆托负于令尹,而令尹由外朝朝国人选出,亦由外朝朝国人罢免。从此大王不直接涉入政务。”

    “大王,今日议的乃是国史一事。”话题越来越远,右史不想大王说太多以后的事情。

    “那就议国史。”熊荆转道:“我的想法是:以周朝封国的身份,不论如何隐瞒,先君之事都是丑事,可若不以周朝封国的身份,而以蛮夷的身份,这些都是好事。先君文王做的有何不对?他是杀了楚人?还是明抢了楚女?”

    “大王以为,楚国是蛮夷?”虽然有所耳闻,可宋玉还是第一次直接听熊荆说起。

    “当然是蛮夷,还得可怜的蛮夷。”熊荆太息。“好好的蛮夷不做,偏偏去学什么礼乐,以至落得如此境地。”

    “大王何以蛮夷为荣,而不以蛮夷为耻?”宋玉呆滞之后连连摇头,对熊荆的说法无法接受。

    “我只看到为蛮夷时我楚国谁说谁怕,那是真正的尊敬;学了礼乐反而变得唯唯诺诺、畏战如虎,人人谈及楚国皆笑我楚人。”熊荆遗憾道。他又问:“太傅可知这是为何?”

    “大王聪慧,心中早知为何。”宋玉无奈。他未必不了熊荆说的这些道理,可让他这个文明人重新变回蛮夷,他根本没办法接受。

    “太傅既知为何,可为何反对?大傅是想楚国如鲁国那般被人灭国?”熊荆再问。“亡国在即,不教楚人以勇武,反教楚人以礼乐,这样做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