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软轿落落而下,轿畔两个女子,青衣者拿一双风流眼目来瞧赵楚,艾声笑道:“郎君几日不来,好悬来了,偏生巴巴地要往郊外与那青牛泼皮厮混,怎地便不能等上一等,好教娘子急促,便是美成教授的曲儿,也顾不得细细记了?!”

    倒是那红衣小婢,虽也有千言万语,一个字儿也不能出口,哀怨只是睇将一眼过来,伸手去牵那李师师,微微侧身引将出来。

    赵楚叹道:“阿姐这般着紧,倒是赵楚不是了。本是与青牛兄弟说好角力玩耍,不可失信于人,便是你青鸾伶牙俐齿,红萼好一副性子,你倒不曾学来几分。”

    红衣小婢,名唤红萼,闻言微笑,左颊淡淡一抹梨涡,更添三分颜色。那青鸾哪里肯吃了不是,修眉轻扬,右颊却有一抹梨涡,与红萼交相辉映,将那大小汉子俱都看呆了眼。

    青鸾嗔道:“都是你有理,左右娘子也分辨不过,奴奴便是有再多委屈,也只得自个儿委屈吞了。”

    那李师师,本是王姓人家女儿,早早丧母,父以豆浆充作奶/水胡乱养了,渐渐长大,携去佛寺里拜谒,啼哭不止,有老僧一人以手相触,啼哭竟止,时人诧异,乃以“师师”唤之,师者,侍佛者也。而后,王父丧,因无所归,隶籍娼户者李姥收养之,乃入勾栏娼籍。

    至时下,李姥早丧多年,李师师名响京师,正是政和年间,与本门里名妓崔念奴,牡丹秋菊似名著一时,艳动天下。

    见青鸾含气,李师师拂她一把,嗔目责怪,转头牵了赵楚手臂,软声道:“大郎忒地无情耶,本当年前方自军中归来,年岁渐长方与奴奴不便往昔亲近,三番五次相邀团聚,总是许多借口,怎地今儿来了,急急地又要走,可是不屑与奴奴这娼门里的往来么?!”

    言至于此,她竟怔怔落下泪来,恰似个桃林里落了晨雨,娇滴滴自有使人断肠落魄的心悸,那许良担待不住,皱眉瞥一眼低头不语的赵楚,暗道:“看他是个好男儿,与别人家的不同,竟狠心至此,教个这般美人儿哭哭啼啼。”

    赵楚左右无策,只得慌忙来劝了李师师,好言语说将许多,道:“阿姐哪里话来,崇宁年间,某呱呱落世,朝夕与猛虎为伴,眼见竟成野人。待母虎辞世,赵楚身无分文,雪地里若非阿姐善心,只怕早早冻死街头,此番恩德,永世难忘,怎会有那番心思。”

    一面转头来与两个壮汉拱手,道:“某素来重人承诺,既与青牛兄弟越好角力,不可失信,然则多日来确是冷了阿姐好心,不可不作些解释,烦请两位往上善门外告知青牛兄弟,待此间事了,定寻他吃酒赔罪。”

    青鸾毕竟不舍苛责,闻言眉开眼笑,连口道:“正是,正是,快去,快去。”

    而后,赵楚回头,与许良拱手告别,道:“贤兄见笑,若得便,请来寒舍一聚,便在南门内,寻人只管问赵楚所在,大都知晓。”

    许良逊口告别不提。

    那李师师,见赵楚不再坚持要走,笑逐颜开催动玉香楼里上下,走马灯也似布置酒席不提,自引了赵楚,转过门堂径往内而来,满庭都是花簇,郁郁葱葱强似早春时节,她将那莲步不肯多迈,碎碎走来,微微粉色葱白底子的对襟交领窄袖、瘦长至膝长衣,腰间裹了腰上黄,不沾尘埃似罗袜绣鞋,只看人动,香便扑鼻。

    缓步上了绣楼,红萼挑起珠帘,进了月门,便是静谧内间,往左手而来,又卷一道珠帘,乃是李师师闺房,有琴棋笔墨,淡淡芬香。

    “且先坐了,待我更衣便来,休要再逃。”眼见赵楚坐了,李师师取了帕子抹了珠泪,笑吟吟取过酒壶来斟上三两杯,自吃了一盅,吩咐满目都是警惕的青鸾按剑把住门口,回头又叮咛一句,兀自不放心拐了内室去也。

    赵楚本便无心再走,青鸾警惕,也不放在心上,取了酒盅自顾吃三两杯,暗忖道:“自崇宁年间到这大宋时代,至今也有十七八年了,过去种种,都已成空,在这时代里安身,倒也算是做成。然则如今的大宋,糜烂不堪,北方游牧民族虎视眈眈,完颜阿骨打已建立大金,靖康之难迫在眉睫,兵荒马乱时代即将到来,而在这时代,想我一不会做文章,二不会蹴鞠,一生到头,指不过斗升小民一个,难道就这样等待乱世的到来?”

    崇宁元年,雷如汴京,其西北荒山里,赵楚化作二三岁婴孩降临,有猛虎一头,养之以为子,渐渐竟成孩童。又数年,母虎老死,赵楚下山,正是隆冬季节,孤入汴梁,身无分文,若非随了李姥学那教坊里手段的李师师,早已化作一堆骸骨。不知怎的,穿越而来的赵楚,竟觉一身惊天力气,遂整日里舞刀弄枪,学那战阵里厮杀的手段,李师师甚为亲爱,至十六七岁,名动汴梁时候,手头颇有积蓄,便请了枪棒师傅教授,三五日,教头先后离去,道是教无可教。

    至此,赵楚方十二三岁年纪,最是好事时候,平日里找些泼皮纠葛,街头巷尾闯下不小名头。又两年,汴梁城里大小拳馆尽为他所折,又去军中挑战好手,名声愈发响亮,终于惹下不大祸端,多亏李师师使钱方得逃脱,死罪免了,活罪却不可不生受,自去西北军里,与西夏大战数年,去岁方赶回汴梁,自在南门外买了房舍,快活过了不提。

    正作念想,那青鸾小意踆将过来,软语低声道:“大郎可是果真不愿来玉香楼里么?娘子在金钱巷里购置一处房舍,时常去来,也是无妨的。”

    赵楚霍然而惊,探手捏她粉颊,笑道:“甚么话,我若要来,管别人怎么瞧。玉香楼也好,金钱巷也罢,终归都是阿姐所在,莫非你们,我何必来此?!”

    青鸾嗫嚅道:“那,那怎不见大郎常来,还当军中数年,你也改了性子,虽不至瞧不上我们娼门里的,来往却要渐渐断去。”

    赵楚叹道:“非是不愿,这天下,只怕安宁不得许久,若不能早早寻个安稳所在,倘若虎狼杀来,要携你们往何处安身?!”

    青鸾听了,又是欢喜,一面不解,眨眼道:“大郎总爱说笑,好端端的天下,怎会不得安宁,这些话儿,出门去千万莫要讲了,龌龊之徒听见,仔细又吃衙门里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