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六)

    当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坏,而是建设,谁也没预料到周无忧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特别是号称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的吴沉等人,心内隐约一动。自幼受到的济世思想猛然占了上风,愧疚的眼神一闪而过。

    朱元璋也没想到庭议最后出了这样的结果。今天庭议,他本来只想和大家商议个救灾的策略,遍及北方各地的灾情让他心里很乱,他需要的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不是谁是谁非。挨饿的感觉他深有体会,人饿急了,可能什么都不会顾及,江山岌岌可危。

    王本突然发难打乱了他的计划,一开始他还饶有兴趣的听着白正的文章里如何指摘新政,如何指责武安国。能敲打敲打这个干女婿也好,毕竟他的存在让自己感到威胁。没想到朝臣们为了新政争吵,互相攻击,互相泼脏水,泼到不择手段。

    这就是我的选择的国家栋梁么,朱元璋心里忍不住苦笑,猛然间想起唐玄宗说的一句话,朕亦知此人是个祸害,但不用此人,朕身边即无人可用。当年读到这句时,还笑唐玄宗失败了给自己找借口,死不认帐。现在同样的感觉不断的涌向朱元璋的心头。

    武安国是个祸害,朱元璋不止一次这么想。虽然两年来,被圈养在京城的武安国不问朝政,一心带领科学院改进冶炼,改进畜牧,培育良种,推广大棚。那些作为对国家的助益,朱元璋看得见,尝得到,作为一个国君,他还没糊涂到看不出这些东西为国计民生带来的好处有多长远的地步。但是,无论武安国制造出什么东西,哪怕是一再的提高了武器的生产效率,为大明朝的军队提供了充足的武力支持,朱元璋依然无法放心。直觉告诉他武安国对帝国带来的不仅仅是可以看到的这些好处,他对朱家基业的威胁远远大于他的贡献。

    对于威胁到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朱元璋绝对不会手软。但偏偏他发现不了威胁到底在哪里。武安国立言,立的是奇技淫巧,顶多让人们对身边的事物多了点见识,半分没涉及到政治。如果就凭借直觉把他杀了,朱元璋实在不甘心,毕竟现在逐鹿天下还要倚仗此人的智慧。况且杀了此人,两个儿子不愿意不说,天下士人还有几个还敢为自家效力。

    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朕要杀了此人,朕不能让天下之士寒心,两个念头在朱元璋脑子里打架,让他食不甘味,寝不安心。此人手中无兵,武将,此人被架空到连一点干政的权利没有,此人所作所为对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朕为什么这么忌讳他。朕为什么每次想杀他到临头都手软。

    谨慎提防,小心对待,朱元璋发现自己握住的是一个手雷,可以打击敌人,也可能炸死自己,一切要看使用的时机。

    眼前这个周无忧是个干才,可惜,又出自北平,怎么天下的豪杰都到北平去扎堆了。想到朝臣们说的藩镇割据,朱元璋心里就一阵哆嗦。自己已经尽力分散了北平的力量,如果留在震北军中,王飞雨、李陵估计都不会战没,若是逐鹿中原时,这是典型的害贤举动,要丢江山的。朕已经做得很过分但北平的英才还是层出不穷,不但如此,这台阶下有多少人的利益和北平息息相关?好在燕王和太子自幼交好,否则自己难保这里会不会出现一次玄武门之祸。

    仿佛要整理纷乱的思绪,朱元璋轻轻的咳了一声,“肃静~”当值太监拉长了嗓子喊道。台下的议论声一下子停止,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周卿,你且来说说怎么个建设法”?

    周无忧早就做好了准备,侃侃而谈。对于眼前的饥荒,他的建议是官府赈济,民间输送,动用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将灾害损失程度控制在最小。具体的做法就是,首先下令各地方官员,不必等待朝廷旨意,直接可以开官仓放粮,事后再补办圣旨、奏折等相关手续,为救灾节约时间。第二,鼓励一切可以运送粮食到中原地区的力量,凡运送粮食一石到灾区者,凭借地方官员的收条可以到盐场领取等价食盐,救灾所得食盐可自由买卖。第三,凡大小关卡对运往北方的粮食一概放行,不可收取任何费用,否则按渎职查办。

    自汉武帝以来,历朝历代都是盐铁专卖,盐铁收入占国库收入的很大比例。去年朱元璋应武安国之请废除了铁矿国家专营,已经让很多大臣觉得不可思议。如今又要在食盐专卖上开一条口子,这个建议给大臣们带来的震动可想而知。

    王本悄悄给户部尚书费震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出来反对此事。平时拍他马屁唯恐不及的费震如傻了般两眼只勾勾的盯着地面,嘴里不停的嘟囔着,看样子是在计算这样国库会有多少损失,根本没向王本这边看。

    刑部尚书刘敏素有贤名,见王本在那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叹了口气,慢慢的出列,上去跪奏道:“万岁,赈灾事情紧急,不可耽搁,臣深以周侍郎之策为然。而盐铁,食盐事关国家命脉,岂可轻易开放。臣以为还是官府出资,购买江南民间余粮,官府遣人运输为妙。”

    周无忧看了刘敏一眼,早已知道他反对开放食盐的真正原因。盐铁是今儒(相对于北平复古儒家)管理国家经济的唯数不多的手段之一,失去了盐铁专卖,相当于今儒在治国策略上又输给了古儒一局。双方基本立场不同,所以在此关头,刘敏这样有贤良之名的大臣也不得不占出来扯一下自己的后腿。

    想到这,周无忧朗声奏道:“万岁,臣以为我朝政治清明,国库充盈,已不必与百姓计较这点蝇头小利。况且此策仅为解决燃眉之急,并非永久开放食盐专卖。官府采办救灾粮草,兴师动众,沿途损耗甚巨,恐米粮未至灾民之手,途中已十去其三。而商人运粮,损失自负,官府不费一人一物,只需于灾区清点物资。两策比较,高下立判,何必舍其易而取其难乎”?

    “臣亦知其中难易,但恐此举伤及国本”,刘敏不是个诡辩之才,不欲和周无忧在哪种方法更有效上纠缠,只好提醒朱元璋开放食盐专卖的后果。

    朱元璋笑了笑,点头示意二人都站起来,回归本班。“你们都平身吧,朕亦知其中关键,而朕闻王者使天下无遗贤,不闻无遗利。我朝国库充盈,而民业已定,放一放食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周卿说的有道理,反正是一时之策,赈济完了灾荒,再收回来就是。费卿家,你着手准备此事吧,有不愿要食盐的,直接兑给他宝钞,让他回京来领银子。你们户部留着那么多银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救救百姓,也算用到了正地方”。

    “臣接旨,谢万岁”。费震这次倒反映挺快,迅速出班,领旨谢恩,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玻璃球,马匹精”,王本淡淡的腹诽了一句。

    费震仿佛听见他肚子里的话一般,回头抱歉地看了看王本,用手笃向上举了举,又向胸口靠了靠意思是不敢负了天地良心,转身归队去了。

    “周无忧献此良策,朕奖励你锦缎五匹,一会散朝去领吧”。朱元璋粗略估算了一下救灾所需费用和时间安排,觉得基本上可以稳定住灾区民心,感觉稍微好受了点儿,开始褒奖周无忧献策之功。锦缎五匹不是大数目,但因为献策而被当庭奖赏一年多来周无忧还是第一人。看看朝廷中一些大臣羡慕地目光,朱元璋语重心长的叮嘱道:“朕常告诉你们,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表面上你们是百姓的父母官,实际上是受了百姓的供奉,这到底谁养活了谁要搞清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要讲究做官的良心,该为百姓做点事就做一些,水旱不救,饥渴不问,那要官员做什么。须知百姓没了,你们的俸禄也就没了,一样要饿死”。

    几个大臣被说中心事,惭愧的低下头,不敢向上看。朱元璋叹了口气,又说道,“朕是穷人家出身,知道这挨饿的滋味,所以也不愿让百姓挨饿,你们作为朝中大臣,亦要多为朕分忧才是。谁还有本启奏,一块呈上来,今天我们也饿一晌午,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