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长庚城三里外的一座驿站,一位披有厚裘以御风寒的年轻人站在路旁,身边站着个孩子,正蘸着口水翻阅一部泛黄书籍。北凉道的驿路两侧多植槐柳,但是这条驿道却有些不同,只有“知闰知秋”的梧桐。据说这里头大有讲究门道,当年大将军徐骁封王就藩,长庚城的富豪为了讨好这位号称杀人不眨眼的人屠,专门换上了近千棵绿意森森的梧桐树,只因为世子殿下的名字里有个凤字,“凤非梧桐不栖”嘛。可惜大军绕道继续西行,徐骁根本就没有入城,让那些割肉的豪绅一顿好是尴尬,不过随着世子殿下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新凉王的心腹皇甫枰又升任幽州将军,成了长庚城的主人,于是那些老人就乐了,隔三岔五就跟后辈们炫耀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先见之明,去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坐镇的陵州官场翻天覆地,幽州却得以相安无事,这些个老头子就更是得意非凡了,而且皇甫枰也的确对这拨老人的家族颇多照拂,时下长庚城就有一个“溜须拍马,二十年都不晚”的有趣说法了。

    远方驿路上扬起阵阵尘土,马蹄声越来越近,年轻人收起思绪,当为首一骑身穿北凉境内罕见的紫袍官服,要知道京紫不如地绯,说的就是紫袍京官的权柄不如身穿绯袍却能牧守一地的地方官员。那位封疆大吏翻身下马就要下跪时,年轻人笑着摆手道:“急着赶路,免了。上车说话。”

    来者正是幽州将军皇甫枰,能让他跪拜的当然也就只有北凉王徐凤年了。两人坐入马车厢内,徐凤年的大徒弟余地龙小心翼翼收起那本册子,做起了车夫。背负长匣的剑道宗师糜奉节和腰佩凉刀的死士樊小钗,这两位高手分别护驾在马车左右。徐凤年跟皇甫枰相对而坐,只是一个随意盘腿,一个跪坐得一丝不苟。皇甫枰请罪道:“让王爷久等了。”

    徐凤年没有说话,皇甫枰也清楚那套官场应酬只会让眼前这个人反感,立即说道:“根据最新谍报,渗入幽州境内的蛛网提杆、捕蜓郎和捉蝶侍都已斩杀殆尽,北莽江湖高手除了六人不知所踪,也都处理干净,其中策反两人,其中一人用以钓出那六条漏网之鱼,其中一人用作暗棋遣返北莽。”

    徐凤年点了点头,他并不会掺和具体事务,对褚禄山苦心经营起来的拂水房更不会去指手画脚,所以转移话题问道:“徐偃兵那边如何了?”

    皇甫枰答道:“还在追杀途中,当时截杀燕文鸾的十人,除去铁骑儿口渴儿当场毙命,其余八人一起向北逃窜,六日前,提兵山峰主斡亦剌率先被其余高手当作弃子,为徐偃兵杀于凤起关,四日前,北莽魔头阿合马死在幽州边境以北三十里处,但也成功拖住了徐偃兵,好在三天前观音宗练气士发现蛛丝马迹,才发现那六人竟然折回了幽州西北的射流郡,差点就给他们逃脱,两天前又有两大北莽高手死在徐偃兵枪下。”

    徐凤年轻声笑道:“那就只剩下公主坟小念头,大乐府,那个听说是蛛网李密弼的老相好,还有继剑气近黄青之后最有希望成为剑仙的铁木迭儿,十大顶尖高手联袂出动,而且之前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么个凄凉下场,恐怕那老妪和李密弼都想不到吧。对了,传言铁木迭儿很年轻,北莽江湖一直说他是草原上的邓太阿,而且在逃亡途中境界暴涨,不但迅速晋升指玄,凤起关最后一剑还有了几分剑仙风采,是不是真的?”

    皇甫枰点头道:“铁木迭儿与其他境界停滞的北莽高手不同,武道修为一日千里,几乎每经历一场死战就有收获。谍报上记录此人年岁至多二十八九,中等身材,但腋下长藓,似龙鳞,传言身具真龙气相。”

    说到这里,皇甫枰讥笑道:“铁木迭儿祖上确是草原雄主,大奉王朝最后那点元气就是被他祖辈给折腾没的,至于腋下生有龙鳞一说,想来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

    徐凤年摇头道:“没这么简单,黄青死后的气数既然没有给一截柳,那就是到了铁木迭儿身上,说不定铜人师祖的那份也给了他。”

    皇甫枰虽是江湖出身,但他恰恰是最憎恶江湖的,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徐凤年突然笑了,“结果还是死,谁让他遇上了一位半步武圣。看得出来,徐叔的境界也在稳步攀升,他这小半步,比起别人连破数个境界那可都要来得恐怖。”

    徐凤年眯起眼,靠着车壁,缓缓道:“旧的江湖在战马铁蹄之下,很快就要成为绝响。也不知道以后的江湖是怎么一个景象。在这之前,北凉鱼龙帮也好,徽山大雪坪也罢,都是昙花一现了。”

    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

    武当山,徐偃兵,隋斜谷,糜奉节,吴家百骑百剑。

    加上已经无法抽身的南海观音宗和西域烂陀山。

    接下来还有多少高手,会死在北凉?

    皇甫枰恨恨道:“北莽不过是随随便便调动了两万余骑军,那蓟北塞外八十堡寨就尽数内迁,这帮有恃无恐的酒囊饭袋,有本事干脆把横水、银鹞两城也给让出去!”

    徐凤年平静道:“银鹞城守将刘彦阆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京城一有风吹,他的动作能比京畿官员还要更快。有袁庭山在的蓟北边关要故意给北莽放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抱有希望了。”

    皇甫枰脸色阴沉道:“如果刘彦阆果真丢掉银鹞的话,那么横水城也就等于孤悬关外了,何况手握横水城的武将卫敬塘,还是首辅张巨鹿少数前往军中攀升的得意门生,此人这么多年对北凉始终抱有强烈敌意,如今张巨鹿一死,卫敬塘自保都难,就更不会跟兵部对着干了,说不定撤得比刘彦阆还果断。如此一来,蓟北门户大开,北莽一旦持续投入兵力,加上顾剑堂的辽西边军纹丝不动,那么我幽州葫芦口就真的有腹背受敌的可能了,郁鸾刀那支幽州骑军的处境不妙!当初游掠于葫芦口外,拦腰截断北莽东线粮草的经略,也就成了空谈。”

    徐凤年冷笑道:“没事,若是刘彦阆卫敬塘不愿意镇守国门,就让郁鸾刀的一万幽州骑军去帮他们守!”

    高空中,一头神俊飞禽猛然间破开云霄,倾斜坠落,临时充当马夫的余地龙笑脸灿烂地抬起手臂,它停在孩子手臂上,双爪如钩,势大力沉,好在余地龙的气机雄厚,根本就是个怪胎。这头属于六年凤品种的海东青只出自辽东,当年由褚禄山亲自熬出,送给世子殿下。两辽贡品分九等,在两辽猎户说成“九死一生,难得一青”的海东青中,三年龙和秋黄两个稀有品种都高居第一等,六年凤更是可遇不可求。徐凤年初次游历江湖,除了老黄和那匹劣马,就还有这头六年凤陪伴。

    余地龙欢快喊了一声师父,徐凤年探出帘子,接过这头矛隼,亲昵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解下绑在它腿上的细绳,然后轻轻振臂,六年凤随之展翅高飞,在主人头顶盘旋几圈才骤然拔高飞速离开。

    传来的情报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卫死守。

    意思很明确,卫敬塘会死守横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