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在十二点前,第三章在凌晨。)

    卯时头,天色犹暗,徐凤年就已经动身出城,宋夫人亲自送行,两骑在城门口外离别,城头灯笼高挂,雪亮如昼,徐凤年这才发现一向衣饰雅洁素面朝天的宋夫人,不但换上一身红底黄花的对襟宽袖大袍,似乎还略施脂粉,她高坐马背,锦绣裙摆拖曳而下,灯火照耀下,尤为美艳动人。徐凤年一路行来,已经商量过了雪荷楼接下来需要注意的大小事宜,跟墙头草刘怀玺的虚与委蛇是重中之重,北凉西蜀双方谍报都会将此人当作鱼饵。徐凤年腰佩那柄断为两截的老式凉刀,背了只不起眼的棉布行囊,装有几件换洗衣衫和一些黄白之物。临别之际,宋夫人不愧是早年写出过那句“提刀独立顾八荒,夜透云霄放光芒”的奇女子,并无半点扭捏神色,笑颜抱拳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王爷保重!”

    徐凤年点了点头,叮嘱道:“还是那句话,雪荷楼只是雪荷楼,没有必须亲身掺和到厮杀中去,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逞英雄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想做英雄的两条腿男人,多的是。”

    宋夫人笑眯眯道:“这样啊,我还以为男人也都是三条腿的呢。”

    徐凤年一笑置之,然后敛容正色道:“不要觉得我婆婆妈妈,北凉西蜀之间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只要陈芝豹把注意力从中原收回来,很快就会是图穷匕见的局面,到时候别说你们雪荷楼,西蜀南诏境内所有拂水房据点,一夜之间就会被连根拔起,陈芝豹的行事风格,不用我多说什么,所以我已经让褚禄山着手安排你们的退路。你们所有人,都是北凉的无价之宝。”

    宋夫人的眼神平和而宁静,“老牛力尽刀头死,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徐凤年摘下腰间那柄力战而断的凉刀,抛给宋夫人,“北凉刀,只杀外人。”

    徐凤年单骑身影渐行渐远,宋夫人握住那柄凉刀,缓缓举起手,迟迟不肯放下。

    古朴肃杀的战刀,纤细柔弱的手臂,形成一种夺人心魄的鲜明反差。

    身材魁梧的蒙离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附近的阴影中,眼神复杂,脸色黯然。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自从十二年前自己主动请求外放到雪莲城,兢兢业业帮助宋煌煌做出了平地起高楼的壮举,两栋高达八层的鸳鸯楼,便是在富饶的西蜀烟柳之地,也是独树一帜。十多年的出生入死,一次次死战后独自包扎伤口,一次次站在远处望着那个背影,看得见,抓不住,求不得。蒙离背靠城墙,神色阴晴不定。在这个刀口舔血讨生活的汉子眼中,宋夫人就像插在银瓶中的一束妖娆海棠,他愿意老老实实站在远处远观,看着花慢慢凋零,但如果有人想要折花入袖,不管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蒙离都会揪心。

    不知何时,宋夫人佩好凉刀,策马来到城墙根下,蒙离站在深重阴影中,照理说她不该看清他的异样神态,宋夫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掌在鼻子附近扇了扇,促狭道:“蒙离,我怎么闻到一股醋味?”

    蒙离瞬间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宋夫人翻身下马,率先牵马而行,蒙离犹豫了一下,快步跟上。宋夫人柔声道:“蒙离,你的心思,我早就清楚……”

    在宋夫人大概是在酝酿些温和措辞的时候,蒙离已经苦涩开口道:“夫人,我也知道的。”

    宋夫人停下脚步,拍了拍蒙离的肩膀,第一次正面凝视着这个面貌粗糙心思细腻的汉子,她神采飞扬,那双秋水长眸流光溢彩,手指向中原,豪迈道:“蒙离,堂堂七尺男儿,大丈夫何必小女子作态,也许我宋煌煌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但是你可以让我一辈子都记住有个叫蒙离的男人,如何?凉莽边境已经狼烟四起,中原腹地很快也要战鼓喧嚣,你这些年间苦读兵书,是想继续留在雪莲城蹉跎光阴,还是出去打拼一番?”

    蒙离久久沉默不语,终于说道:“夫人,我可以不去北凉边军,而是去两辽吗?”

    宋夫人将手中马缰递给蒙离,大笑道:“这有何不可?今日此时起,拂水房雪荷楼就只当蒙离已经死了。”

    蒙离猛然上马,掉转马头,纵马奔出十几步后,再度人马转身,握紧拳头在胸口重重一锤,“宋煌煌,我蒙离喜欢你十二年了,也竭尽全力护着你十二年了,不后悔,哪怕到现在,仍是很开心。以后如果我出人头地了,一定回雪莲城找你,若是不幸死在了两辽边关,希望每年清明时分,能给我遥祭几杯酒。”

    宋夫人大声笑道:“有本事就别死了。”

    蒙离就此离城,单身匹马前往两辽。

    此时,宋煌煌和蒙离都没有想到,在未来离阳士林和江湖共同造就的那两股“祥符北奔”洪流中,蒙离无形中成为了最先动身的那拨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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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早离城的徐凤年也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在偏远西域都恰逢一桩武林盛事,这让他的北归路途稍作停留。近百年来,由于李淳罡王仙芝先后两人的锋芒太过空前盛大,使得两人之下的整座江湖不论如何折腾,都如蝼蚁打架,加上李淳罡一人一剑太过飘渺,之后王仙芝则在东海武帝城束手束脚,使得离阳百年江湖有生气,但终归是显得不那么热闹。直到轩辕青锋成为武林盟主之后,这个格局开始发生转变,四大宗师中徐、曹和拓拔三人都不是纯粹的江湖人,邓太阿又神出鬼没,其余武评十人也同样云遮雾绕,这就让传闻能让离阳皇帝也心仪、且新凉王也要赠送武库秘籍的轩辕紫衣,成了当之无愧的中原江湖执牛耳者。除了吴家剑冢领衔、南疆龙宫居中、北凉鱼龙帮垫底的公认十大宗门,在上次大雪坪武林大会后,离阳新近又新鲜出炉了许多份更富有市井气息的榜单,这些个榜单把那些太过地位超然的武道宗师和江湖门派都摒弃,新评出四大仙子、四方圣人和十大门派,此外还有十二魁之说和八魔尊之类的名头,虽说这些榜不再高高在上,但是正因为它们的平易近人,反而拥有了野草一般的旺盛生命力,在离阳江朝野很快就妇孺皆知,在这种大势下,本就热闹非凡的离阳江湖出现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轩辕青锋闭关又出关,短短半年间便悟透长生关,境界暴涨,脱胎于春秋十三甲的祥符十二魁,轩辕青锋独占剑、刀和道三魁,第二件大事则是趁着轩辕青锋闭关之际,竟有人偷走大雪坪藏书楼十六本最上乘武学秘笈,之后传言是八位魔道巨擘中的六人联手行事,然后大雪坪就召开了第二次武林大会,轩辕青锋虽然没有露面,但是在徽山首席客卿黄放佛的主持下,与那些德高望重的宗门领袖们定下了正邪之争的调子,一时间群雄荟萃,群情激奋,誓要追杀六位胆敢挑衅新江湖头号圣地大雪坪的邪道魔头。扛着替天行道大旗的一流江湖正道势力从徽山出发,途径中原腰膂之地的襄樊,穿过西蜀,一路孜孜不倦追杀到了西域,这中间又无数地方二三流实力的帮派汇合掺和其中,不管是吃饱了撑着凑热闹,还是想着跟徽山结下一段香火情,总之这股由东往西的人流越来越壮大,足有数千人之多,动静之大,不但连江南道和西蜀道那些州郡的驻军都给惊动了,一时间风声鹤唳,而且听说连几座郡王府邸的赵家年轻贵胄也悄悄加入其中,大多是只为了能够见到那徽山紫衣一面,少数则是暗中招揽江湖势力,为了在迫在眉睫的动荡变局中寻求自保,所以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鱼龙混杂,共襄盛举。

    当时徐凤年单人单骑停在一条商旅常年踩踏而出的沙砾小路旁,有些目瞪口呆,这条小路上竟是川流不息人声鼎沸的罕见场景,就跟赶集一般。其中有脖子上挂着一大串皆是婴儿拳头大小佛珠的行脚僧人,快步如风;有慈眉善目的老尼带着一群姿容不俗的年轻尼姑,偶有小尼姑偷偷落在队伍最后头,小心翼翼拿出胭脂盒补妆一二,领头的老尼有所察觉,也只能无奈叹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一队仪态清逸衣袖飘摇的骑马女子,十数人,其中尤以一位唇薄嘴小的年轻女子最为瞩目,背着一只藏在花饰华美绚烂的西蜀纹锦套的琵琶,其余女子各自捧古筝、箜篌、忽雷等乐器;更多是那些拉帮结派闯荡江湖的江湖儿郎,鲜衣怒马,腰间刀剑都是价值不菲的重器,其中白马白袍的佩刀者竟然占据了半数之多,也有寥寥几人特立独行,腰悬木剑;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也有骑驴拎枝之人,这些家伙自然就是桃花剑神邓太阿的坚定崇拜者了……

    徐凤年走过两趟离阳江湖,一次像是走在山脚,只能在泥泞中摸爬滚打,见不到高处的风光,一次是走在山巅,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高高来去,像今天这种一口气见着这么多“高不成低不就”的半桶水江湖人,真是大开眼界了。徐凤年停马不前,既无价值百金的骏马,也没有携带兵器,他其实并不扎眼,寻常身份的年轻人行走江湖,就算拥有一等一的皮囊,对男子而言意义不大,便是女子,如果不会经营人脉,撑死了也就是个在半州一郡内小有名气的女侠,难以称为仙子。道路上这些人物,武道修为不去说,早早练就了识人根底的一双火眼金睛,即便瞧见了徐凤年,男子也就一瞥而过,女子的眼光多半也仅是打了个旋,最多回头多看一眼,心底有些惋惜这个俊哥儿不是那些出身名门大派的名宿子弟,否则还可以找机会笼络笼络,要知道新近名声鹊起的十大武林俊彦新秀,哪个不跟四方圣人十大宗派沾亲带故,比如哪个长了张蛤蟆脸的窦长风,没事就喜欢吐舌头舔嘴皮子,跟他同桌吃饭都会倒胃口,就因为有个在徽山大雪坪也有一席之地的好师傅,因此哪次歇脚,身边不是莺莺燕燕觥筹交错?

    徐凤年安静望着横在眼前的这条人流,感慨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