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北莽大军向南推移,位于龙腰州边境的留下城,就成了一座极其引人注目的城镇。在上任城牧陶潜稚无故暴毙后,顶替上位的新任城牧在南朝庙堂上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不过当他仓促得到那个消息后,仍然是吓得不轻,带着几骑亲卫就拼了命往城外冲,但是在一条官路和羊肠小道交界处,他被很不客气地拦下,对此城牧大人毫无怨言,只是悻悻然打道回府。回去的时候不需要赶时间,时不时转头打量那气度肃穆的几名骑卒,嘿,是咱们北莽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的斥候,乌鸦栏子!听说培养一名乌鸦栏子,都能比得上北庭皇帐独一份的两名重骑了,也亏得是那位胖子才舍得砸这银子。

    董卓自从升官后,出门依旧披甲,哪怕上朝觐见女帝陛下,也没有穿过一次这南院大王的显赫官服,但是这趟没有惊动各地边军的微服私访,在来到留下城附近,却换上了这身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袍子。他牵着陶潜稚之女陶满武的小手,走到新老两座坟前,老坟有些年头了,躺在里头的那位虽然无亲无故,但以往不会杂草丛生,因为躺在新坟里的那位,活着的时候,会让人经常拔草,从冲摄将军位置退下担任留下城城牧后,更会经常上坟,可惜如今跟老家伙成了邻居,想来是真的有心也无力了。董卓蹲下身后,把一壶酒放在脚下,先在老坟坟头默默拔去泛黄杂草,喃喃道:“老伍长,别怪小董胖子啊,我曾经发过誓,一日不成为一品高官,就一天没脸来给你上坟敬酒的,今儿我这小胖子可算发达啦,你脸上多有光啊,咋也不咧嘴笑一个?咋的,难道是终于知道自己那满嘴黄牙瞧着渗人啦?”

    战功彪炳的董卓在战场上追杀也好,逃窜也好,哪怕没了战马,那都是两条腿能快过四条腿的,可这时候拔着那些幼龄稚童也能轻易情理的枯草,却显得尤为吃力。

    这个喜欢喊女帝陛下“姐姐”、更喜欢往别人大门上贴春联的大将军和南院大王,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然后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眼泪鼻涕含糊不清,“中原那边有个说法,叫衣锦还乡,老伍长,你凭良心说,我董卓今天够不够‘衣锦’?!老子身上穿着的是啥?是跟当年那个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模一样品秩的袍子!老伍长,你敢相信吗?当年那个见着一小标北凉骑兵三条腿都会软的,那个被你骂是孬种的小胖子,是你带的所有兵蛋子里当官最大的一个了。”

    董卓没有转头,只是伸手指了指那座新坟,“你再瞧瞧陶潜稚这个王八蛋,比你还不如,都没死在战场上,说死就死了。这他妈的不是逃兵是什么?老伍长,你跟这种人做邻居,能睡安稳?反正我董卓打死都不信。”

    董卓蓦然转头,朝着那新坟怒吼道:“陶潜稚,老子骂的就是你!老伍长走了后,兄弟里你最先当上伍长,第一个当上都尉校尉,第一个当了将军,这就算了不起了?放你娘的屁!一辈子最大的官就是个冲摄将军,一个小小留下城的破城牧大人!大人你个大爷!”

    董卓惨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嫌跟我董胖子一起混丢人现眼,所以死都不肯来董家军帮我,别人不过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再瞧瞧你,死了吧?你有本事爬出来,看老子不一脚把你踹回去!”

    大概是怕吓着了那个跪在新坟前头的小女孩,董卓敛了敛失态情绪,拧开酒壶盖子,从怀里掏出三只酒杯,一只放在老伍长坟头,挤了个笑脸,对陶满武说道:“小满武,把杯子给你爹,就他那酒瘾,躺了这么久,我估摸着馋得够呛。”

    小女孩双手接过酒杯,被董叔叔倒满一杯酒后,轻轻洒在爹坟前。

    董卓洒了一杯酒在老坟前,自己也仰头跐溜喝光了一杯,自顾自倒了一杯后,又是一口饮尽,发现小满武双手捧着酒杯递过来,董卓笑了笑,说道:“叔叔不给你爹喝了,就让他躺那儿干瞪眼。”

    小丫头泪水盈满那双眼眸,偏偏强忍着不哭出声,又委屈又伤心。

    董卓赶忙给她倒了一杯酒,看着这孩子郑重其事又洒了一杯酒,董卓又眼睛泛酸起来,歪头望向这座新坟,低声道:“你放心,小满武比我亲闺女还闺女,只要我打下了北凉,到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将来不敢说把整个中原给咱们小满武当嫁妆,半个总是逃不掉的。”

    董卓转头看着老坟,“老伍长,是不是又想说我董小胖子瞎吹牛了?这回你还真别瞧不起人,如今我在朝堂上放个屁,都有一大把人说是香喷喷的。洪敬岩慕容宝鼎这些瞧着威风八面的王八蛋,都得乖乖给我打下手。北凉铁骑不是雄甲天下吗?老伍长,你大着胆子敞开了说,要他们今年冬死几万人?他们要是少死一个,我回头就直接在你们边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来跟你们做邻居!你要是实在没法子开口,托个梦给我也成。”

    陶满武又跟董叔叔要了一杯酒,洒下第三杯酒后,放下酒杯,一言不发跪在坟前。

    董卓没有让她起身,也没有安慰什么,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壶剩下的酒都倒在泥土里,轻声道:“当年老伍长你就带了我们这几个兵,我董卓现在董家亲军就有十万!还有着北莽最好的乌鸦栏子,北莽最好的步卒!最南边姑塞龙腰两州二十几座军镇的三十万边军,归我管。洪敬岩的柔然铁骑,和柳珪杨元赞这些大将军的十几万私军,还是归我管。再往北一点,两个持节令手里的一半兵符,二十万人马,也乖乖捏着鼻子送到了我手上。等到陛下把北边草原上都收拾干净,除了拓跋菩萨不算,其他人只要到了南朝边境,一样归我管!北凉才多大的地儿,这么多人这么多战马,撒泡尿,就能让北凉来一场洪灾了。开春前大打一场,最多加上明年秋狩打上一场,北凉就彻底玩完了。”

    董卓阴森森笑道:“北凉那边一定还以为怎么都要打个三年五载,我董卓做了十多年狐狸,这次就做一回头狼,不一口气吃饱肉绝不罢休!”

    董卓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又丢掉,站起身后,说道:“老伍长,老陶,这空酒壶我就带走了,等哪天带兵一路打到离阳南疆,给你们装一壶那儿的泥土回来,让你们这两个连北凉也没去过的乡巴佬见识见识,到底啥样的沃土才能种出稻谷来。”

    董卓起身后,看着还跪着的小满武,弯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咱们该走了。”

    小女孩站起身,默默抬起手臂擦了擦泪水。

    董卓想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身上穿的华贵袍子,脱了,叠好放在两座坟之间,淡然道:“衣锦还乡,无人看啊。那还穿着干啥?”

    董卓把小满武放在自己肩膀上,大步离开,笑道:“小满武,叔叔不是送你一匹小马驹吗,很快就可以跟咱们百万大军一起踏冰渡河了。”

    铁马冰河入中原。

    ————

    当那个消息传遍京城。

    太安城没有哗然喧沸,反而是处处人人皆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