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意平日里住在离三希堂不远的厢房里,她是祁王身边的女官之首,有自己专门屋子,祁王又额外拨了四个小宫女服侍她。

    她回来的时候衣衫整洁,头发也被重新梳理过,故而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小宫女替她打水梳洗,润意让她们都退了出去。

    此刻天刚朦胧着亮起来,润意把身子缩进水里,她脖子往上仍旧白皙盛雪,而自肩膀向下,满是大大小小的红色痕迹。

    世人只道祁王殿下清心寡欲,哪有人知他究竟是如何搓磨她呢。

    润意抬起自己的手,水珠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来。祁王并不喜欢她,润意心里很明白这一点。宫变已过去,太子被囚禁在崇政殿整整五年,她们一家的血海深仇一日不报,她就得日复一日地继续留在这里。

    世人只知宫变那日,京中风云轮换,沈家被指控夹带宫中消息,阖府上下惨遭灭门之祸,大厦轰然而倾。而亲历者不得不亲眼目睹多少惨剧。嫁给太子为良娣的长姐投缳自尽,首辅张德淮为避祸,亲手解除了张季松和二姐的婚事,二姐在狱中病亡。府中男丁全部枭首示众,女子充入贱籍为奴。

    暄和是被人救下来的,在她即将被卖入红袖招的前一天夜里,她不知道那人用了什么手段,只是三天之后,她便成了尚衣局最末等的小宫女润意,救她的人临走时留了一句话给她:“想要复仇,就在这宫里活下去。”

    为着这一句话,她苦苦撑着,宫中有供宫女上升的考试,她狠下心来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六局女官之首,阖宫上下,尊她一句润意姑姑。当年的事已经被尘封,她想要走向真相的中心,不得已攀附上祁王这棵梧桐。

    只记得半年前,她装作不经意撞进祁王休憩的浮绿亭,那个在漠北大权在握,可让小儿止啼的关西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小姑娘,这可是你自找的。”

    她是在水榭里被临幸的,转一天祁王便把她一人调到身边,专供他饮食起居,六局那边成了挂名的虚衔,她成为了祁王身边的宠婢,祁王出入都带着她。

    宫里宫外多少人对祁王恨之入骨,润意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活靶子,她平日里跟在祁王身边自然无虞,若有朝一日起了二心,那便是尸骨无存。祁王宠她,也在防她。

    以美色侍人,色衰而爱弛,润意本就出身簪缨,又在宫闱里浸淫多年,哪里不知晓这个理。她今年已经整整二十岁了,宫里头的女人像是一茬又一茬的花骨朵儿,只会越来越多,就连无家室的祁王殿下,皇上都打算明年立春后选秀,为他指几位望族女子为妻为妾。

    她如今在祁王身边已经站住了脚,只要祁王不动她,她的位置便根深蒂固,她不图君恩长久,只求手刃仇敌。润意拿了帕子蒙在自己脸上,脑子里有一根线丝丝缕缕缠绕蔓延,帕子遮挡住她唇边那一抹笑:从谁开始下手呢?

    司礼监有个秉笔太监名叫孙耀光,他进宫有些年头了,一直在司礼监做闲差,几年前骤然得势,补了一个秉笔的缺。他是穷人家孩子出身,确实刻苦上进了几年,进宫后有专门供太监们读书的宫学,他过去旁听。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做了秉笔太监,却一直不得机会,在主子面前露脸,一来二去上进的心就淡了,成了彻头彻尾的酒肉之徒,若是多饮了几杯,回去就会拿他屋里人出气。

    他的对食叫夏荣,在花房里供职。

    今日孙耀光不当值,和几个狐朋狗友喝了几杯酒,醉醺醺地回到自己的厢房,夏荣在灯下缝衣服,见他一身酒气的进来,忍不住抱怨两句。当即便惹恼了孙耀光,孙耀光把她一把拽起来,抬手便是一个耳光。

    里头女人的恸哭声太过凄惨,在厢房外头的人听了都缩了缩脖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一两日了,众人见怪不怪。

    待到孙耀光的鼾声响起,夏荣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她从厢房里走出来,漫无目的的在长街上行走,马上便到宵禁的时辰了,紫禁城自宵禁后便再不许人行走,若有违令者,就地格杀。有带刀羽林郎叫住她:“喂!你要去哪?”

    夏荣楞楞地站在原地,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儿是刘大人当值啊,当真是辛苦了。”一道平静温婉的女声响起,这位姓刘的羽林郎抬起头,便看见独自撑着宫灯走来的润意,瑟瑟的风里,她走得四平八稳,背也挺得笔直,羽林郎忙打了个千:“润意姑姑。”

    润意手里的六合宫灯被夜风吹得微微摇晃,她平淡地笑笑,缓步走到夏荣身前:“祁王殿下明日在琼林苑设宴,我去察阅时发现枯了两盆杭白菊,忙让夏荣姑娘替我去花房取来,没料到夜深了她在禁庭迷了路,我过来瞧瞧。”

    “原来是这么回事。”羽林郎忙点头,“小事一桩,姑姑叫人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走一趟。让臣送您过去吧。”

    润意是素来沉稳端庄的人,她对宫里的大小事宜皆牢记于心,就连某个宫女、某个侍卫,她几乎全部都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和籍贯,故而在宫里人人亲近敬重。润意莞尔:“不必了,多谢刘大人好意,还是宫中宵禁要紧。”

    羽林郎对着她又行了一礼,便继续巡视夜防了。

    夏荣看着润意的背影,心里一直在打鼓。论年龄,她比润意小三四岁,可论资历,便差得更多了,她进宫的时候,润意已经是六局里有头有脸的大宫女了,她的规矩有一多半都是润意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