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意不怕死,又或者说她早已家不在乎生死了。她身上背负的是沉甸甸的几十条性命,是家族永陷阿鼻地狱背负骂名的恐惧。

    她以为祁王会问点什么,而他却什么都没问,一句都没有。

    一直把她送到永祥门下,祁王站定:“快到冬至了,宫里的事情多,你忙不过来就告诉我。”语气仍旧是熟悉的四平八稳,可也丢了一份独对她才有的温和。

    祁王是一个容易让人忽视他相貌的人,不同于江世卿的眉眼昳丽,祁王像是这个王朝最典型的写照,他从容而威严,透过他的眼,你能看到一层又一层九重帝阙之外的崇山峻岭,能看到苍穹之下的九州三十六郡。

    你能看见一个辉煌而磅礴的盛世王朝。

    润意撞进他的目光中,对他轻答了一声诺。

    她看着祁王的背影,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有一瞬间的懦弱。

    她害怕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害怕离开了祁王,她再也不能完成复仇的心愿。至于还有没有别的恐惧,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祁王的心里也不大痛快,一日之间新欢旧爱都走马灯似的送到眼前来,这小女子果真是不叫人省心的。他蹙着眉去看润意,也说不出她哪好,偏总惹人觊觎,就该像他想的那样,把她偷偷送到宫外去,这样才是真的一了百了了。

    随王回京后在府上赋闲了一阵子,但他本人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叫了几个朋友去翠海游湖去了。见了朋友,他献宝似的掏出一个紫砂鼓罐:“关外的蟋蟀比关内的还大些,拿来给你们瞧瞧,这是本王的赛子龙。”话说了一半,惊了蟋蟀,赛子龙一下子从罐子里跃了出来。

    “快快快!都给本王站住!谁踩伤了本王的赛子龙,本王摘了他的脑袋!”游船上的人乱成了一锅粥,大家连忙都帮他捉蟋蟀,随王不光找,还哼上了戏词:“我要那活赵云,不要死子龙。”

    没头苍蝇一样忙了满头汗,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随王的宝贝蟋蟀,随王把它捉回自己的罐子里,就看见皇后身边的秋盛姑姑正站在岸边,他叫游船靠岸,问道:“姑姑找我有什么事么?”

    秋盛见他气喘吁吁,便多问了句:“皇后娘娘请殿下用膳,殿下这是忙什么呢。”

    “别提了,爷的赛子龙差点跑丢了。”随王把自己的罐子拿给秋盛看,“你和母后说,一会儿我就去。”

    随王轻车熟路地去了皇后宫中,路过螽斯门时,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穿着女官服秩,清水脸很是素净,整个人挺拔端庄,别有一番风姿。他午前贪了两杯酒,胆子也比平时壮些,几步上前问道:“喂!你这是到哪去?”

    润意手里端着洞庭湖特产的一种叫“漆堞红”的橘子往皇后宫里去,刚送完出来就碰见了随王。她见过随王几次,只不过他没注意她罢了。离得还有些距离就能闻见他身上的酒气,润意不喜醉酒的人,行礼后便想离去,却没料到被他拦了下来。

    “内务府进了一批漆堞红,皇后娘娘喜食酸,祁王殿下命奴才送些来。”润意从容道,“漆堞红这种橘子和咱们京中的不同,皮薄饱满,唇齿留香,殿下若是喜欢,奴才再额外给殿下送些来。”

    随王比祁王小半岁,但他不喜欢祁王,对祁王也不甚尊重:“一些个破果子也拿来显摆,本王就看不惯老七那样子,和他生母一样的见识短,穷酸模样。”

    润意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祁王的生母,她深知有些事还是不能多问的好,索性装聋作哑:“礼物哪能分贵贱呢,不过是一筐橘子,不登大雅之堂,只算是心意。”

    “狗屁心意,他不过是想借着我母后的力登太子之位罢了,可他打错了算盘,论嫡庶尊卑,他都没法和本王相比。”

    润意笑得四平八稳:“殿下知不知道京中时兴一种狨座鞍鞯,这狨您也识得,那是比老鼠大一点的猿猴,用他的皮毛做成的鞍鞯岂是寻常人享用得起的?那得是文两制,武节度使往上的大臣才能用的。而且京里人想换狨座都得等着丞相打头,丞相不换狨座,哪个都换不成。您瞧,这做官儿不仅得看上头,还得看着下头。身份差了些,那就得夹着尾巴等,您说是不是?”

    她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的,说起来却像竹筒倒豆子,一个脏字没吐。随王被她夹枪带棒地说了一通,一时半会还没听懂什么意思。润意也不给他反应的时机,转过身便走。

    宠婢么,总得替主子说话不是。

    随王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终于明白她在讽刺他和祁王差了身份。当朝的规矩,嫡庶并不看重,倒是更看重皇子们的军功和本领。他军功不如祁王多,在朝堂上的声势也不如祁王显赫,这正是戳在了他的痛脚上。

    他怒气冲冲地进了福禧堂,皇后正倚在窗边诵经,室内檀香袅袅,阳光落在鎏金的香炉上头,投出静穆沉古的色泽,倒是一派祥和沉静。随王进门时,把桌椅板凳碰得乱响。皇后睁开眼,微微蹙着眉,略带不虞深色:“你也年龄不小了,总还是这般喜怒形于色,若是被你父皇看见,定然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