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月从小在府上服侍,却不算地道的家生子,而是故去墨觞老夫人娘家奶嬷的重孙女,父亲是个庄户人,母亲在成亲前得了恩典,被放了身契,是一对平头的耕作夫妻。

    天公不作美,长女才一岁,绯月还在腹中,男人就过世了,族老夺去了几亩田产,还要逼着孤苦的寡妇落胎。幸而墨觞老夫人听闻消息,及时施以援手,将绯月的娘接纳下来,母女三个才算有了栖身之所。

    绯月生在墨觞老夫人的房里,打小被管事妈妈亲自调教,原本也是准备着要给墨觞鸳的女儿做丫头,谁道没有缘分罢了,那位姐儿早早夭折,一直过了很多年,墨觞鸳又带回一个女儿,绯月才有机会被提上来,成了大姑娘屋里得脸的贴身丫鬟。

    沈渊对她很好,从不随意打骂,也不叫做重活儿,只当个玩伴带在身边。绯月懂得感恩,愈发时刻想着报答,也将墨觞家的人视作骨肉亲人,无论如何不能背叛。

    “老天保佑,姑娘总算醒了,奴婢一颗心才放下来。夫人叫官兵带走,始终没有消息,管家几次托人去打听,都被赶了出来。谁看不出来呢?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家的银子。用足了钱,消息才肯放出来,竟说夫人,夫人……”

    绯月忽然说不下去,脸上浮现出一种尴尬又气愤的神态,干干动了几下嘴唇又停住,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当年沈渊尚小,影影绰绰听见一些议论,午夜假寐也能捕捉到丫头们低低的哭泣。她大概猜到是什么缘故,明白了大丫鬟为何为难。

    “无妨的……你就说吧,这里只有你我,况且闹得那样大,还有什么是人家茶余饭后不笑话的?”沈渊如是道。

    “是啊……”绯月苦笑,“那些黑心肝的,竟然说,说夫人勾引小叔,勾引不成恼羞成怒,就要害人性命!”

    “刺啦”一声,大丫鬟的指尖狠狠划过被褥,在绸缎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子。沈渊耳膜也嗡嗡作响,如晴天霹雳骤然炸开其中。

    果不其然,当年她所揣测皆为真。想她养母的刚烈性子,受了这等屈辱,没有轻生以求解脱,该是何等强大的心志。

    周身好似失去了温度,锦被的庇佑不足以取暖,沈渊努力将身子蜷缩,试图获得些许慰藉。绯月倒如释重负,叹口气默默下了床,很快抱回来一个裹好的汤婆子,给自家主子塞在被褥中。

    “都过去了,姑娘,奴婢失态了,惹得姑娘也伤心。”大丫鬟坐在床头,慢慢扶着沈渊重新歇下,“现在都好起来了,夫人身体康健,姑娘也悉心养着,愈发好转,咱们家就是有盼头的。”

    汤婆子捂得被窝暖洋洋,绯月的安抚也见效果,沈渊渐渐起了困意,眼皮沉沉,很快睡过去。

    出乎意料地,一夜无梦,直到晨光熹微,雀鸟初啼,沈渊醒来时,思绪还模糊着。她恍惚以为回到了墨觞家,披衣下床,临窗一瞧,才知道自己是痴了。

    对面的秋筱也起得早,已经领着小菊进了小厨房,又操持起惯常拿手的烹调事来。

    绯月与绯云伺候梳洗,沈渊换了件银红长袄,抱着手炉在廊下站了一会,远远看着秋筱两个人忙进忙出,忽然觉得若有朝一日,盛氏青春不再,也无嘉木可栖,大可以去做个厨娘,不消三五年的工夫,足以赚下本钱,开间酒楼饭肆以度余生了。

    平心而论,这也是个很不错的出路。这个世道虽然不太好,可在一方陌京城中,对女子的荼毒还不算很严重,即使青楼出身,只要踏实肯做,未必不能自立自强。

    世人皆道,她们只会搅风弄月,殊不知那都是最不入流的妓子,只配在欢喜胡同的旮旯角里苟且偷生。

    真正能够称得上翘楚的,必然身怀一技之长,甚至诸般技艺都需得精通。这样的女子,为着不一而同的缘故,委身风月,伏低一时,

    譬如城西流云巷的揽英楼,里面有位头牌,婉若明月,静态极妍,人唤和鸾娘子,曾经风光无双,满城的倌儿都要避其三分。彼时冷香阁初初落成,墨觞母女一手琵琶不足以争锋,直到明香姑娘出现,才有了平分秋色之势,然而没过多久,和鸾娘子便自赎了身,再不涉足烟花事了。

    据说当年,许多达官贵人争相为和鸾赎身,却都被婉拒。墨觞夫人偶尔谈说起时,都会由衷赞一句,那当真是个有志气的人儿,不光是挂在嘴皮子上。

    到了墨觞花魁名动京城时,和鸾娘子已然成了周掌柜的,有了一间自己的染坊,辛勤劳作,丰衣足食。再过了几年,沈渊在楼中养病,也常听说那位女子的事儿,都说她好福气,已经嫁了人,对方也是个小有家底的生意人,还生下了两个健壮可爱的男孩。

    活生生的例子当前,沈渊也会生出感叹,自己何其有幸,只是徒有冷香花魁其名,背后兄长疼爱,家底殷实,若一切皆成黄粱大梦,到梦醒时分,又能够如何自处?

    真要她如和鸾娘子一样,赤手空拳去闯出一片天地,那是万万做不到的。一副病体已经是拖累,又被儿时种种打磨坏了性子,没了层层庇护,乍然被丢进外面的天地,怕只能落得个冻死街头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