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暗蓝,苍穹寂寥,花魁娘子的窗边一抹温软如水的山黎豆红,是薄绒罩帘半卷,微露一只云针九尾银丝凤。隔着中间一层淡青细编竹帘,夜色下银闪闪的霜花结了满窗,棱角晶亮,如天上星子若隐若现。

    三足透雕矮脚暖炉里烧着银霜炭,熊熊猎猎,正值红火,炉灰中掺了一把旧年自收的丁香子,带出一点儿辛辣气味,陪着两盆殷红山茶花香,将屋子里的氛围烘得恰到好处。

    窗下炉前置着四脚红漆团圆桌,摆着雀尾美人榻,沈渊斜斜倚着,怀中抱着海棠琵琶,刚刚用蜂蜡核桃油擦拭保养过,紫檀背板细腻油滑,光可鉴人,因在暖屋子里熏得久了,颈上的象牙料子触手生温。

    酒泉玉产在雪山高原,玉质细腻,色泽淡雅,常见白墨翠绿之色,搁在苍梧遍地的灵石美玉里,本也无甚稀罕,偏偏琴头这块得天独厚,厚白底儿,心子是娇嫩极了的浅浅水红,正适宜雕作莲花。沈渊守着炉火,身上暖和,脸颊手心透着健康的淡粉色,和那尖尖的莲花瓣儿相映,一时说不出是人比花娇,还是花较人艳。

    团圆桌上摆了个敦实的双耳紫铜荷叶锅子,累丝罩网底下炭火荧荧燃烧,火苗不算很旺,舔着锅底,堪堪保温。

    锅里滚着高汤,漂着葱姜枸杞,汤色澄亮微白,不断腾着轻烟,冒着阵阵诱人香气。旁边摆了几碟爽口小菜,几盘时新蔬果,另放了个巴掌尺寸的报时荷花漏。

    “怎么去了这么久,天都黑透了。”沈渊随手拨一拨丝弦,打发小丫鬟再去催一催:“小菊,别管那果子了,去找找你家姐姐,还有绯月、绯云两个。”

    小菊侍候在桌前,正将一颗新鲜的柚子剖开,去筋去皮只留净肉,分作散花状,听得花魁使唤,急忙放下小银刀,应了声“是”,转身出门去了。

    “嗳唷……好巧,你怎么在这儿。”

    小丫鬟还没伸出手,“吱呀”一下,门先开了,抬头正是刚回来的绯月与水芝。水芝走在前头,一出没防备,与小菊撞了个满怀。

    盛秋筱赶来前面见家人,小菊一直跟在身边,也是盛家的人讲,有体己话要与女儿说,丫鬟就被遣了出来,到厨房去取些糕饼,回到半路被花魁碰见,带回了自己屋子里。

    小菊福了福,敛眸回道:“两位姐姐回来了。小姐派了绯云姐姐出去,找两位姐姐和秋筱姑娘,等了一阵不见有人回来,正叫奴婢去寻一寻。”

    水芝点点头:“不用去了。秋筱姑娘托我带话,她去厨房做些开胃的菜,绯云跟着搭把手,一会就上来。绯月不小心扭了脚踝,我陪她先去自己屋里,上了点药。”

    沈渊放下琵琶,瞧着绯月笑道:“才好没多久,又扭了,我看很应该放你出去,就给夫人做半个干女儿,回栖凤守着咱们老宅子,也不必再劳作了。”

    如此三个丫鬟都笑了,好生关了门,各自打点屋里杂活儿。绯月继续剥那金黄柚子,艳艳的水红色盛在白瓷莲叶大盘里,点缀几枚翡翠青枣,煞是好看;小菊仍被遣了出去,到后院灶上帮手。

    沈渊自去挂好琵琶,又嘱咐水芝,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瞧一瞧阁主如何。两个人虽然不是亲生的母女,她跟在墨觞鸳身边数载,得了口手亲授,操持理事的风格心思如出一辙。

    盛家的人浅薄粗鄙,起先看着冷香阁的装潢富贵,瞬间起了巴结之意,当着墨觞夫人的面,满嘴奉承,满脸陪笑,尽言什么风雅、高雅云云,总之绝口不提半个字的“下三流”、“娼寮妓院”之类。

    然而,一离了外人,独自对着亲生的女儿,眼见达不成目的,他们便要扯去伪装,露出真面目来。

    水芝是阁主身边体面的大丫鬟,听见动静不对,立刻进去查看劝阻。即便对着她,这家人也不啻恶语相向,更纵容小儿学那街上饿极了发癫的疯狗——小小年纪便满口污秽,水芝听不过喝止他一句,一言不合,他就扑上来,狠狠咬了大丫鬟的手腕。

    这样的人家,即使那么一星半点,沈渊就算顶着青楼里花魁娘子的名头,也是万万不可沾染上的,只可在背后下一下功夫,且非得名正言顺,一着中的。

    冷香阁是青楼,盛秋筱始终是盛氏女,一脚迈出了大门,后路如何,都轮不到外人置喙。盛家要接走女儿,无论如何都挑不出错,反而是冷香阁,如若拦得紧了,没准还会落个“逼良为娼”的恶名——正像打蛇打不中七寸,反是会被咬一口的。

    她深谙此理,是以专拣厉害的赵妈妈,才引着盛家的人彻底急火攻心,言行不知轻重,不顾头尾,冷香阁正好抓着把柄,以自保之名出手收拾。

    于收尾这事儿上,沈渊自然不会露面,旁人并没有足够的分量,唯有墨觞鸳身为东家,假作闻声而来,在恰好的时候进去,看见满屋糟乱的糟乱,受伤的受伤,无论拿人赶人,都算顺理成章。

    州来山庄的野羊送得正当时,后腿肉快刀片了卷子,配上墨觞阁主那儿存的雪球白菊,刚好烫个菊花锅。沈渊也是掐准了时辰,先滚上汤锅,再一壁亲自去墨觞鸳出面调停,一壁叫绯云带人去后园,片好了羊肉,分两份备下。

    是以墨觞阁主的“及时赶到”,不过是墨觞花魁的小小算计,雷厉风行地将盛家夫妇两个并那小孩“好生送下去,上茶安抚,施药休息”,叫盛老太“莫要焦急,有话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