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7:纺锤

    它是今夕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最大的建筑。今夕的目光游离到了高耸的顶端,然后顺着柱子移了下来。看上去,它聚成了锋利的一点插入地面。今夕走到了凹坑的边上向下看,柱子就陷在里面,碗状的边缘突兀地凹了下去,“纺锤”狭小的根部消失在深邃的阴影里,像一支巨大的笔插进墨水池。整个遗迹以一个锐利的角度倾斜着,没有靠在坑边,显然是被坑底小小的连接处撑住了。这和今夕的工程学常识相悖,这样小的地方怎么能撑住那庞然大物?现在,即使离得这么近,它还是保持着正在旋转的幻象。

    今夕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伸长脖子盯着深邃阴影笼罩的凹坑中的“纺锤”末端。当在远处观察的时候,巨大的“纺锤”看上去只是一根直径惊人的石柱。它消失在巨洞的深渊里,看上去好像钻进了地面。圆形的石带看上去和瞭望塔的基座一样粗,就像一对正在捣药的药杵和乳钵。

    然而今夕易受蒙骗的双眼依然觉得“纺锤”在转动。今夕摇了摇头,想抛开幻觉,试着集中注意力思考真正的谜题:是什么让它留在这里的?考虑到它的重量和倾斜的角度,为什么它没有倒塌?

    今夕原来很笃信再走近点就可以看穿这些花招,而现在今夕站在近得不能再近的坑边,却依然一头雾水。一座独立的塔楼,带着旋梯,几乎够到了倾斜的纺锤顶端较低的一边。看上去就像那座塔离纺锤非常近,近到今夕可以把手放在上面,告诉自己它绝对不可能转动。本来只是随便看看的想法烟消云散,今夕要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今夕努力想找到一条穿过干裂地面的最佳路径,突然看到一条浅浅的足迹穿过乱石丛生的地面。显然,今夕不是第一个想一探究竟的观光客。今夕觉得他的马能照顾好自己,就把它留在原地,然后追随足迹而去。

    今夕径直走到纺锤之下,穿过它的阴影,身体突然开始打颤。在阴影的中央,白昼同黑夜一样昏暗无光。一阵阴风扫过他的脸颊,彻骨生寒,那风仿佛是“纺锤”的旋转造成的!今夕仿佛在心中听到“纺锤”因转动而发出的隆隆巨响,而耳朵里却寂静无声。那幽灵般的风像一只手拂过他的头顶,唤起了那段和今梦菲缠绵的回忆,令人不快。等今夕终于走出了那片阴影,才摆脱了那奇怪幻觉的纠缠。

    今夕走过的小径并不是直的,它在残墙断垣间百转千回。墙壁的残骸证明那个混血向导所言非虚,“纺锤”的确是人造的,因为有些墙壁是用类似纺锤上的微红色石料建造的,配以方方正正的图形或是螺旋交错的花纹,让人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今夕放慢了速度,渐渐看到倾颓的墙壁上浮现出狡猾的面孔,它们空洞的嘴长着阴暗的牙,浮雕般的手被岁月磨钝,妖艳的女人被寒风切成雌雄莫辨的孩子,让人眼花缭乱。

    今夕爬上了墙壁的一角,向下俯视,可以看清倾颓的残墙和坍塌的屋顶。

    今夕跳了下来,再次试着理清思路……这里曾经有些什么?庙宇林立的小镇?村庄?还是一座古老的墓园?不管它是什么,它已经被毁了,留下纺锤和它的塔楼统治这片被岁月吞噬的废墟。一个民族怎么可能用石制的、骨制的和铜制的工具雕出如此伟大的杰作?今夕甚至考虑回去给那向导一个银币,看看他能否给出一个可信的答案。

    当到达塔底时,今夕发现了两件事:第一,从近处看它显得寒碜多了;第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建筑,它只是由一根支柱和盘旋直上的螺旋状梯子搭成的。今夕根本没法走进塔内,只能顺着外面的楼梯爬到顶端。一道由绳子和木杆搭成的粗糙栅栏赫然挡在塔楼的第一级台阶前,好像在警告人们离开。楼梯的梯阶带着圆角,每一级的中间都凹了下去,应该是游客们的踩踏和岁月啃噬留下的痕迹。楼梯中间的柱子上还有些残存的纹饰:一双眼睛和一张淫荡的唇,伸展的双手,一个孩童般胖嘟嘟的脸,紧闭着一双祈福的眼。我爬呀爬呀,一圈又一圈,不禁有些头昏目眩。这里,在那石雕上,一只黑红珊瑚的小鸟头张大了嘴打呵欠。有一棵树,枝叶直直地伸向太阳,树冠似脸般朝着阳光。今夕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它。柱子上还有些常见的“某某人到此一游”或者“叉叉爱圈圈直到永远”之类的信手涂鸦。

    烈日当空,天气炎热,而今夕带着这一身的赘肉,爬楼愈发显得烦人。然而爬得如此之高,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今夕和地面之间,也让今夕感觉身心舒爽。今夕每踏一步,“纺锤”传出的音乐就更响一些。今夕能感觉到心里的震颤,它搅动的气流拂过自己的脸颊,气流夹着一股奇香,很温暖的味道,美味可口,就像烘焙过的香料。今夕抬头看着“纺锤”,它仍像是在旋转着,今夕没法用言语表达此情此景在他胸中唤起的魔力和喜悦。

    塔的顶端有一个小屋大小的平台。一圈石砌的矮墙围住了它,然而有一面墙出现了一道裂纹,石头被风化了,在那里,矮墙的一侧成了一个齐膝的破石堆。今夕走到平台中央,直勾勾地看着上方的“纺锤”顶端。今夕个子不矮,但依然够不着那石柱。这就奇怪了,为什么他们建造了这塔楼,让人爬到如此靠近这伟大遗迹的地方,却依然不让人触碰它?这毫无意义。

    今夕俯身看去,那些观光客已经从货车上下来了,在那个混血儿的周围团团围着。今夕知道他正在大吹特吹,但除了旋转着的“纺锤”发出的嗡嗡声外,今夕什么也听不到。今夕突然想起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一个目的。今夕慢慢地把手举过头顶。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别碰它。”

    今夕跳了起来,是向导房子里的那个平原女人,她一定是跟着自己走上楼梯的。今夕皱起眉头,可是今夕压根什么都没注意到。

    今夕的手依然在头上举着。“为什么不行?”今夕问她。

    她向今夕走近一步,微微抬起头,看着今夕,那眼神就像看着某个熟人。她笑了,用一种滑稽的口气说:“老人说触摸‘纺锤’是十分危险的,你会被条纹卡住然后被卷走——”

    今夕的手指扫到了那旋转着的东西,似乎它只是一团雾。然而接下来,带着沙砾的岩石表面擦过今夕的手,拉扯着今夕的皮肤。

    今夕见过女人纺纱——毛线被牵住、拔出,卷到旋转的纺锤上,成了一卷漂亮的纱线。那就是发生在今夕身上的一切。今夕失去了人的形态,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被剥离了出去——灵魂,或者说存在的本质,像毛线那样被抽出。今夕成了一根轻盈的线,像螺纹似的盘绕在巨大的“纺锤”上。今夕的意识陷入了“纺锤”的灵魔之中,在那种迷幻里,另一个自我苏醒了。

    他知道“纺锤”的用途。纺锤聚集着灵魔,它把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灵魔丝线牵引过来,聚成纱线。他还知道塔楼的用途,塔楼是用来让人使用那些灵魔的。在这里,一个掌握了灵魔的平原人,一个石灵魔师,可以创造奇迹。这个旋转着的纺锤是平原灵魔的核心,今夕发现了它,这不单单是奇多纳部落,还是所有平原人汲取力量的灵魔之井。一直被压抑的另一个自我突然膨胀。今夕感觉到他吸取了魔力,并且为那庞大的力量沾沾自喜。

    今夕注意到了,他们收集的所有灵魔都汇聚于他的指尖。今夕放声狂笑,我要摧毁——

    今夕努力集中注意力,想看清那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它太强大了。今夕的精魄突然猛地被扔回自己的身体,眼前的一切摇摇晃晃,今夕好像仰面摔到了铺路石上。

    “被卷到完美之力的边上,那可不是一个轻松的经历。”平原女人微笑着诉说着她愚蠢的迷信。

    今夕摇摇欲坠,身体撑不住蹲了下来,手撑在已经快磨平了的石雕上面。她皱起了眉头,惊恐地问道:“你不舒服吗?”

    “我不这样认为。”今夕深吸了一口气,警觉到有人正在说话,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今夕头昏脑涨,转头一看,发现那向导正在慢慢地爬上来。他戴着一顶草帽,看上去有些可笑,身后跟着一群唧唧喳喳的游客。那些家伙艰难地爬了上来,一个女人高举遮阳伞,另外的两人摇着扇子。队伍里只有两个男人,看上去像是护花使者,而不是出于自己的兴趣爬上来的观光客。十几个小孩跟在大人的身后,女孩们努力模仿着女士们,而小伙子们用手肘推着彼此,比赛谁能第一个登上平台。他们拙劣地模仿导游的动作,在他身后评头论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