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之中,杨长帆难免对何心隐多了几分敬意,虽人称何狂,但这人本质上并不狂,他不过是跳出条条框框去看这个世界,然后不加掩饰地道出自己的看法罢了。抛去束缚的思想,难免会对人不敬,触碰阶级利益,作为心学学派中的极左分子,何狂难免成为了抨击对象。他追求的心学境界中,并不完全信奉自古以来的“忠孝礼义廉”,并且非常犀利地去评价愚忠固孝冗礼等等。

    可以说,他发现了普世价值观中并不符合这个世界的地方,并且去试图纠正。

    这与杨长帆所悟,“以世界该有的样子为准则行动”,而非无动于衷,刚好不谋而合。

    而何狂之所以被称为狂,只因他说出了这些,宣扬了这些。

    反过来看,何心隐提倡思想解放,坚定民粹主义,这让他也具备了一定的危险性,这样的人掌权,掀起过于超前与极端的政治浪潮,必然不是一件好事。每一种政治形态与思想哲学都只能在合适的土壤中生长,何心隐设想中的乌托邦也更像是与世隔绝的桃源部落,除了哲学研究外,不具备任何意义。

    这个人可用,在于其思想基本与东番的需求一致,才华相当,人脉颇广;不可用,只怕其掌大权后剑走偏锋,搞思想政治革命。

    奈何东番徽王府,再如何也是贼寇之地,名家才子岂会来投?文臣无非苏恢那样庸的庸才,徐文长这样邪的邪才,外加胡宗宪这样的叛才。

    深谈过后,杨长帆不禁问道:“先生传道多年,可知王学为何曲高和寡?”

    “科举典籍固化人心,凡人难悟我王学。”

    “我看不然。”杨长帆举杯饮茶过后,诚然释道,“百姓饭都吃不饱,谈何王学?先有温饱后有欲,心学是自己内心的事情,让人从根本的自我豁达开朗境界。多数人还要为下一顿饭发愁,什么能解决饿肚子就做什么,什么能让我安居乐业就信什么。因而,唯有温饱不愁,一心向上的人才读得进心学。”

    “有几分道理。”何心隐自然不会这么轻易信服,就此问道,“那皇帝为何不读心学?祖师乃大明第一能臣,仁臣,功臣,皇帝不该学他么?”

    “呵呵,皇帝一心所向的上,咱们都配不上。”杨长帆大笑道,“祖师能教他长生不老么?”

    “……”

    “所以皇帝不信王阳明,信张三丰。”

    “不说皇帝,依船主所言,我心学难道发扬无门了?”

    “先生传道多年,该见过为了一块馒头可以下跪的穷人,也见过无恶不作的富人,我相信先生都曾试图传道给他们。”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先生认为,是先生传道不精,还是他们顽固不化。”

    “自然是后者。”

    “那就对了,道之所以能传,非道也,人也。让穷人温饱,自觉读书识字;惩治秉性不佳的富人,让他们去反思。道可传矣。”

    何心隐微微皱眉,心下开始拧巴起来。

    “先生要先立道,再治国,在我看来刚刚相反,该先治国,再立道。”

    何心隐当即反驳道:“无道之国,谈何立道?”

    “好了,咱们不争了。”杨长帆摆了摆手,他还有很多说辞,但也不想多说了,“先生才高八斗,在下恳请先生在东番主事。”

    “还请船主告知,何事要用我。”何心隐自然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虽然他知道自己肯定留下,但总要有个体面的职位,如果仅仅是个小幕僚那就算了。论辈分,自己与唐顺之是同辈人,在东番,至少不能比徐文长低就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