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陷在无尽地黑暗中,感到头脑一片混沌,血液仿佛正在冷却,身体的热量也在一点点散失……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是梦是醒,只感到有一团幽蓝的光在心头浮动,我下意识地想抓住它,可是脖颈却锈蚀着无法转动。沉沉的静谧中,我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中的光晕开始渐渐清晰,逐渐凝结成了一系列栅格状的光斑。我空洞的目光感受到了光影的闪烁,慢慢记起了刚才的事情,终于,我看到了窗外一缕清冽的月光。

    小郭……小郭呢……身体沉重的无法动弹,意识却在逐步回归,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郭湿漉漉的小脸和凄婉的眼神,我们真的见面了,不是梦幻,不是臆想,也不是迷乱,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因为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那一刻让我穿越了时间隧道,落入了另一个平行的时空中。小郭说的事确切吗?她为什么要告诉我?我懊恼自己为什么没追问一句,那样或许就能明白事情的原委,知道背后的真相,揭穿那些不可示人的秘密……在以后的多年中,我无数次还原着当时的记忆,反复咀嚼着小郭的话,她大概是有意不告诉我,因为她害怕我也像她那样失去一切。小郭毕竟还是个内心没有失去善良的姑娘,我无法判断自己是否真地爱过她,只为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感到无比内疚和痛惜。

    初夏凌晨,我在透着寒气的水泥地上躺了许久。一只夜行归来的仓鼠挤进门缝,围绕我转了数圈,在确认没有危险后,开始呲咬我的耳廓,瞬间的疼痛让我恢复了知觉,我抬起手臂支撑着慢慢坐起来。仓鼠被我的突然“复活”惊住了,恼怒地钻入床底下的鼠洞,为自己没能达到蛇吞象的目的,吱吱吱地叫骂开来。晨曦微露,晨风渐起,墙外附近村庄的公鸡开始啼叫,我摸索着想要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

    一连几天,我一直发低烧,身体受了风寒,头昏沉沉的好似宿醉未醒,疑虑、恐惧、愤懑、恼怒……交织在心中。于老师见我这个样子,又心疼又担忧,她让我好好休息两天,我咬着牙没有答应,每一天继续坚持来补习班复习。现在,我似乎急迫地想离开这座小城,永远也不回来了。

    这天中午,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喝了几口热水,正想上床稍稍迷糊一下,以备下午和晚上高强度的复习,前院的铁门却不合时宜地“砰砰”响起来。我满心不快,犹豫着要不要去开门,但一想可能是来住宿的纱厂职工家属,就咬牙起来去前院开了门,没想到多日不见的张胖子站在了面前。

    我一时有些迟疑:“你……”

    “小吴,俺……找你有个事儿。”张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声音里充满了急促。

    “你不会又是来找电料吧?”看着张胖子浮夸的笑容,我忙着开口断了他的念想,“现在厂子破产变成了崔老扒的,所有库房都贴了破产办的封条,什么材料都别想拿出来了。”

    “你……你把俺老张当成什么人啦?俺老家的房子早盖好了,俺不是来找你要电料的。”张胖子冲着我抱怨了一句,圆圆的脸上有些尴尬,“你……知道不知道鲁豫回来了,俺们大伙在谋划着想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我猜出他的意图,忙摆手回避道,“难道还想着纱厂不破产啊?”

    “什么你们的我们的,你不是还没离开,也是纱厂的人吗?他妈的,现在电工班快走光了,俺们保全班也走了两个。”张胖子听我这么说,有点气不打一处来,“你还不知道吧,许长久这个龟孙子也偷偷摸摸地走了,到港监所戴上了大盖帽,一伙人天天开个小汽艇,白天在运河上追着拦外地船队收钱,晚上就跟赵老二到钦大肚子的店里大吃大喝,找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陪着,牛逼的不行。”

    “许长久去港监所的事……我听他说过。”我被张胖子怼得有些尴尬,便实话实说道,“他去市里找了鲁豫,至于他在港监所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怎么样……怎么样……许长久果然找了鲁豫,这个龟孙子还一直瞒着大家,说崔老扒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有情有义,还说崔老扒买了厂以后,对我们这些老人员不仅不会清退,还会重用提高待遇。”张胖子圆脸憋得通红,龇牙咧嘴地怒吼起来,“姓许的以前天天舔崔老扒腚沟子,让我们支持纱厂破产,支持崔老扒买厂子,全他妈是设好的圈套,让俺们这些人往里钻呢……”

    看到张胖子气急败坏,我没了调侃的心情:“你是不是也想去找鲁豫,调到港监所吃香喝辣……”

    “你觉得鲁豫还能帮俺们吗?”张胖子止住了愤怒,眯缝的小眼望着我,闪出一丝期待的光芒。

    “我……还真说不清楚。”我心里没有底,嗫嚅着回道。

    “吴平,你知道大伙一直在四处奔走想办法,就算……就算是实在顶不住了,这个买断工龄的钱也要争取多一点,这可是俺们这么多年的卖命钱啊,以后还指望着它来养老呢,要不后半辈子咋过啊?”张胖子小眼中的光芒熄灭了,透出深深地惶恐,“俺们听说马县长就要调走了,鲁豫这次来就是接任他当县长的。”

    “这消息……当真吗?”我不知道养老许需要多少钱,但是知道这关系着爹的退休金,关系到他和娘未来的生机,不由地悲从中来,“你们觉得找鲁豫有用吗?他现在可不是当年在保全班的时候了……”

    张胖子见我松了口,脸上显出一丝喜悦,赶忙地催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大伙就是想让你出面去找找鲁豫,你出面肯定比俺们有用,就算是你将来考上学校走了,还有俺们这些走不了的几千人呢,谁的身后都是一大家子嗷嗷要吃饭的嘴,就算俺们这些工友们求你帮忙了。”

    ……

    初夏的夜晚,太阳落山后天气依旧燥热,我躲在一大丛冬青树后的阴影里,望着不远处那栋小楼前的灯光,却感到肌肤冷冰心肝打颤。这儿是一招大院僻静的东北角,我打听了几天才了解到鲁豫就住在眼前这栋小楼里。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小楼里依旧黑洞洞地没有人影。我感到自己像一头溺水的困兽,被一种难言的耻辱压迫着,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撒腿逃跑,但是转念想到张胖子和工友们祈盼的眼神,最终还是咬着牙根没迈开脚步。

    我又抬手看了下腕上的“钟山”表,时针已经越过了十点,前面的小楼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难道鲁豫还在开会或者宴请?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鲁豫根本就不住在这儿,或者是他今天回市里去了?我七上八下的心更加杂乱不安。就在我想着要不要离开的时候,两道灯光划破黑暗,一辆车身写着“XX县电视台”的桑塔纳呼啦啦驶来,停在了小楼门前的路灯下。桑塔纳前面的车门打开了,一个留着长发的瘦子钻出来,理了一下遮在眼前的乱发,快步转到车子的另一边,弓着腰打开了后车门,嘴里说着小心,左手殷勤地遮在了车门梁上。一位穿着白色衬衣、西装裤的高个男人摇晃着下了车,紧随其后的是一位扎着丸子头的妙龄女子,她一钻出来就赶紧挽住了摇晃着的男人臂膀。

    我听到了高个男人带着磁性的醉音:“小郭台长,你手下这些女将个个是‘花木兰’,我被她们弄得喝高了,喝高了……”。

    “哪能啊……大家听说书记要来视察,都期盼了好几天,今天您一来啊,大家都兴奋地不得了,您晚上能与我们大家吃顿便饭,人人都激动的不行,您平易近人,令人敬重,谁都想着敬您一杯。”

    我认出了这个瘦子是摩登小郭的弟弟,那位曾经的食品公司杀猪的“小刀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成了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