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市的交通状况一向不好,加上航班延误,闻棋生到市郊已近中午。

    他的老师生性倔强,不住院治疗,也不戒烟酒,以至于COPD这种本可以控制的疾病不断恶化。

    床上的人仰躺着,呼吸机摆在边上以供随时使用。

    闻棋生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等到了这会儿,才稍微有些茫然和不真实感。

    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后,闻兆丰在公司几乎只手遮天,所以他不再对唐瑾瑜这个只懂诗画调香的富家小姐装柔情,不再遮掩外遇,甚至带回来一个比闻棋生还大两岁的男孩。

    幸而林冠书的人脉和强硬做派让闻兆丰颇为忌惮,勉强维持了这段婚姻的对外体面。

    坐在窗边的护工很知趣地离开,闻棋生看到林冠书睁眼看着自己——即使被病痛折磨、即使看起来消瘦不少,他的眼睛依旧平静。

    林冠书原先不叫这个名字,他出生于红色家庭,儿时天生好动不听管教,被送去学书法,就这样,和闻棋生的外婆唐芳云做了师姐弟。只不过彼此眼中一个守旧无趣,一个毫无礼数,且男女有别,两人并不算亲近。

    他们的老师姓梁,是当时颇为知名的书画大家,有一个比二人小好几岁的孙子,无趣的时候林冠书就喜欢逗弄他,并以把人欺负到哭为乐。等两人长大后,才发现这份变味的感情在当时不容于世。他们这类人在当时会被称作兔子、人妖,遭旁人歧视、被单位开除,林冠书的家庭以及他未来要走的道路都不允许他成为这样的人。

    而在他被迫公布婚讯无力反抗的时候,唐芳云做了一件大事,她不顾家人反对跟着一个一穷二白的小子远赴他乡,抛弃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穷困生活——那正是闻棋生的外公宋师明。

    在所有人震惊和嘲讽中,只有林冠书包了一笔不小的礼金作为接济,他大为触动,没料到被他认为‘守旧无趣’的师姐敢于做出这种事,随礼金一起的还有一本沈从文的《边城》②。

    礼金是祝福,书是提醒。

    回给他的礼金中附带一句小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唐芳云不是张兆和,宋师明更不是沈从文,然而林冠书的人生却让这句诗一语成谶。

    房间很大,空旷而安静。

    林冠书在书画界颇有名气,家里收藏的天价古董数不胜数,身家不俗的他住的房间却像苦行僧的禅房,没有几件家具,唯有床对面挂了一副字,在洁白的墙面上显得寂寥。

    闻棋生走过去给他身后加了靠枕,却见他看着那副字不说话。

    《鲁斋送笔歌》,落款梁愉。

    闻棋生每次来都能看见,然而知道这幅字背后的故事后,他就没法单从艺术的角度去看待它了。

    ——若说王铎③的原版充满彷徨焦虑、愧疚以及对友情的珍视,那么这一版却是无奈和绝望。他在笔法上相对原作更追求极致精绝、结构排版做了调整,饱含了不被认同的憋闷、遭受背叛的悲痛、不肯放下的执拗。

    业内褒贬不一,有说他不如原作气势磅礴,也说他情感满溢更甚于原作,也有人夸赞不愧是梁老的孙子。

    不管如何,不难想象写下这幅字的人未来可期,要知道原作王铎在完成《鲁斋送笔歌》时已59岁,而梁愉只是一个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

    一切也都止步于二十岁。

    梁愉死后,林冠书对当时不做反抗的自己深恶痛绝,在他看来唐芳云一介女流都能为爱抛弃一切,而他的妥协却让爱人身患抑郁痛苦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