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押进拘留所后,我一下子清醒了,先前横刀立马的那种慷慨在瞬间淡退。为了接受检查,我被脱得精光,没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蹲在地上。我掌心向内,搓了搓自己的脸,强打起精神往前头看——在我眼前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同志,看似跟我差不多年纪,我打量完他的五官又打量他的身板,喊他:“警察叔叔。”

    “别叫叔叔,谁是你叔叔呢?”小同志抬起眼,怒狠狠地训斥我。

    “打小受着教育呢,见到穿制服的那就是叔叔。”我想凑上前套近乎,被小同志一呵斥,又缩回去蹲在了地上。我眼巴巴地抬脸看他,尽量表现得纯良无害,“警察叔叔,能放我出去吗?事出有因,我也没真想杀人呐……”

    “想杀人?想杀人你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儿?!”小同志命令我站起来,开始检查我的身体,把我左左右右地拨转了几下,又伸手捏了捏我的屁股,“拘留十天、罚款五百已经是轻的了,你老实点,别再整什么幺蛾子。”

    “所以说,我这不没杀人嘛,我就是……就是……”再糙再厚的脸皮也扛不住这么有违自尊的事儿。头还疼,舌头也还不利索,结巴半天,没把后话说完。

    顺利通过检查,小同志貌似善解人意,替我补上一句:“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也差不多了,再加上我不是喝大了嘛,武松醉打蒋门神,林冲醉酒遭擒上梁山,都是英雄汉栽在了酒缸里,其实这样的人心眼儿铁定不坏……”

    “你话怎么那么多?喝多了就能把刀子架在别人脖子上?那我还想喝几杯,跟我所长干一架呢!”

    “可也不是我先挑的事儿啊,那人也揍我了啊,您看,您看看,我这难道不能算是正当防卫吗?”我不死心,指了指脸颊上的乌青,妄图博取对方同情,“瞧我已经被揍得那么惨的份儿上,您就法外施恩,放我一马吧。”

    “你这人有点法律常识没有啊?放不放你是我能决定的吗?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时间到了自然就放你出去了!”小同志急了,把一张嫩生生的脸板得又冷又硬,又拔高了嗓门呵斥我,“我告诉你,别尽耍小聪明,你那是聪明吗,你那是葱花儿!”

    这人挺有意思的,我被逗乐了。

    算了,不争不辨,也就十天,既来之则安之吧。

    我最后向这位小同志提了个要求,能不能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做人还挺失败的,居然也没什么特能为自己两肋插刀的朋友,不得已只得给艺术中心的姑娘们打个电话,我说,你们也别来看我,要是排练之余还有时间,替我回家看看我爸,成吗?

    心渐渐平静了,时间过得倒也快,每天有馒头、小米粥、一叠蔬菜、一碗汤,常有人抱怨这些东西拿来喂猪,猪都得绝食而死。晚上能看一个小时电视,多半就是新闻联播,其余的时候还得做点清扫工作。拘留所里没有大奸大恶之徒,基本也就是干点鸡鸣狗盗的营生伙计。我们当中最有趣的人叫老K,因为嫖娼被抓了十几回,跟这儿的熟客一样。

    老K算是关着的人里少见的有钱人,其实也是,没钱的人生活就不易了,哪还有时间在生活作风上犯错误。老K生得浓眉大眼还算正气,可偏偏神态、举止都与猥琐紧密挂钩。他自诩诗人,抱怨满腹,黄话连篇,尤其喜欢批判社会与讲他的情史其实就是嫖娼被抓的那些经历,在他眼里这个社会与妓寨没有区别,本质上都在逼良为娼。

    听老K讲黄段子是拘留所内比吃饭更值得期待的事情,一众渴望女人的男人品咂得津津有味,甚至包括我这个基佬在内。

    老K大方承认自己下流,但他实际上比任何人都热爱并珍视妇女,他说八娼九儒十丐,自己这个半吊子的知识分子还不如妓女呢,他又说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我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清朝的大才子李渔说的。但我没有揭穿他。老K说这话的时候我们都很羡慕,我们觉得他是有大爱的人。

    至少我就没有。在这方面我心量不足,我虽也愿意“九死犹未悔”,但只想为了一个人。

    那天轮到我扫厕所,我看见两只蜘蛛在墙角缠绵,看见一只壁虎断尾逃生,还看见便池上方用笔写着一首歌咏爱情的小诗,念书那会儿读过纪伯伦也读过席慕蓉,但纪诗过于朦胧,席诗入口即酸,都不如这首诗表达得这么直接了当。

    你湿了,湿于我的亲吻

    我丢了,丢于你的花盘

    我带着亿万之一的希望向前飞奔,

    共一场高潮很近,共一场生死太远

    便池里尿液积垢颇厚,泛着恶心的黄,但这首诗令我心潮澎湃心绪高飞,我从这些不雅乃至龌龊更至淫亵的词句里读出了一分纯净,两寸缱绻,并为之引发了千尺相思,万丈深情。想了想,身边也没有笔,我便用指尖在墙上轻轻划出了三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