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都坐后座,新司机偶尔出声跟我搭话,我看出他很紧张又竭力想活跃气氛,估计是担心我回来跟他抢这饭碗。

    “靠过来。我看看你的脸。”黎翘朝我侧过脸,同时伸手过来。

    他轻轻摸了摸我的脸,可我一把将他推开了。

    黎翘欲言又止,不再理我,把脸转向窗外。我则把脸转向另一边。风吹在脸上,不热,熏熏的。蝉声闻之惨烈,射在地上的阳光也不扎眼了,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穿得少,但姑娘这种生物的构造与我等迥异,腊月三伏穿得一划的少。我恍然惊觉我被浑浑噩噩的日子障蔽了眼睛,夏天就快过去了。

    踏进艺术中心里,看见这个时候本该练舞的Skyr,她看见我也看见了黎翘,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跑了。

    艺术中心的多媒体会议室里,杨滟也在。她让我分别看了两段姑娘们排舞的视频,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两段独舞。由于编舞截然不同,同一个叙事场景却展现出不同的情节结构,甚至带给观众的共鸣,引发的遐想都大不一样,杨滟问我有什么想法?

    如婴儿认出母亲的乳汁,我很快就从这两段视频中找到一种熟悉感,能确认其中一支舞出自老娘皮之手。我摁住倒带键又停止,反复将两个视频看了十来遍——我发现无论以舞者的角度还是观众的角度,要辨别出这两支舞的优劣简直轻而易举。

    我轻轻颤抖起来,好像明白了为什么黎翘会欲言又止。

    “Lee很关心你,甚至想过为你妥协,可我得以首席舞者的身份为《遣唐》负责,王老师不能胜任你的推荐不是因为她那不合群的性格,只是……”杨滟也露出为难的表情停顿一下,终究没把那句残忍的话说出来,她说,你应该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了。

    “也就是……就是一时失手吧……”我明白但是我不死心,眼巴巴地望着对方,“你也是学舞出身,你不会不知道《醉死当涂》,那支舞太美了,在柏林、在东京演出的时候都引起过轰动,整个世界都被它惊艳了,那支舞就是老娘皮自己编的……”

    “我当然知道《醉死当涂》,我第一次看见那支舞时就发誓有一天要像她跳得那么好。只是如果你是舞者,意味着你也是车轱辘,你必须不断地运动、翻滚、向前,否则你就会锈在原地,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光头美人再次停了停,以一种包含着怜悯、惋惜甚至是庆幸的复杂目光看着我,“没有哪个领域像舞蹈圈儿那么残酷,逆水行舟,用进废退,王老师她……她的创作方式已经被淘汰了,她离开舞台太久了。”

    她说了一句大实话。然而轰隆一声巨响,我听见那个建立于我整个少年时代的世界就这么崩塌了。

    “我不是老娘皮最好的学生,可我知道她有多好……”我转过身去看黎翘,使劲冲他挤出一个笑,语无伦次道,“您也忒狠了,您干嘛、干嘛跟我讲这个呢?您直接抽我嘴巴子,抽到我服软不就得了么……”

    黎翘走上来,抬手将我揽进怀里,他说,我会开除王雪璟,理由是她不擅于团队合作,因为如果是这样的理由被开除,她至少可以得到一笔补偿金……如果你没意见,我现在就亲自去跟她谈……

    “不……我去吧。”我又一次不配合地挣开了这个男人,转身向门外走。

    “骆冰。”身后的黎翘喊住我。

    我停下来,但没转回头去。

    “把眼泪擦干净。”他说。

    我抬起袖子撸了一把眼睛,狗日的,这人怎么这么了解我?!

    我去排练室找老娘皮,可Skyr告诉我,老娘皮一早就去找我了。我摸遍了整个艺术中心也没看见人,最后反倒在姑娘们的更衣室里找到她。

    更衣室是最要命的地方。别以为姑娘就爱干净,以前我在的时候我替她们收拾,看现在这衣柜整洁、地板锃亮的样子,不用说,一定是老娘皮收拾的。

    “现在这些舞衣既不好看,质量还不好。”我进门的声音不小,老娘皮却不抬眼看我,戴着老花镜,眼角旁细纹依旧显眼,她正将一些漂亮的网纱、亮片缝上Skyr她们的舞衣。这种行为时髦一点的说法叫DIY,可我觉得老娘皮如同慈母。手中细线游走,她用牙齿扯断线头。

    “我刚听几个丫头说你来了,就想跟你说一声,小离昨天就醒了,虽说有些痴痴傻傻的,可总好过一直睡着不起来。”

    一时间我忘了为范小离高兴。我只是注视这老娘皮,告诉自己,再过二十年,这个女人也不会老去,她会依然优雅又从容,令一个二十六岁的基佬都怦然心动。

    “青舞赛不办了,有几个丫头想去参加选秀节目,问我的意见,我让她们去问你,你想好怎么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