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莅临澜庭而居的那位君上,自那日休沐省身之后,就再未有问政纳谏,礼下贤士之举。四方名流雅士,世家子弟持贴拜于澜庭者,再无一荣获此君召见。里面传出来的口谕是:君上玉体违和,暂避俗务。

    世人不解其由,皆以为实,一时全城皆忧心起这位皇朝东宫的安康之事。实则澜庭内病卧床榻的并非凌霄君,而是东越蔚璃。

    自上回被夜玄登上门来辱骂质问,伊人本就旧疾缠绵之身,盛怒羞愤之下更见病容,加之晓春时节苦雨霏霏,近来又多乍暖还寒,此一回病下竟有多日未起。

    凌霄君心疼之极,慰病抚痛,衣不解带守侍榻前。尽日里提笔所书非是医病之药方便是补身之食谱,长夜里翻书阅籍亦都是是古方奇技亦或针砭药术。至于那政事俗务,又何来心境过问。元鹤虽则一盘盘的拜帖向里搬,及至堆案如山,可也从不曾得他侧目。于他而言,当今天下,重中之重,惟榻上人之安康。

    至于那夜玄,自那日被逐出澜庭,忿恨之下返回驿馆,馆中部将见他面染血色皆是诧异连连,谁也不知自家这位公子尽日里都忙些甚么,如何每每归来都身负伤痕!而此中因由也惟有歌姬锦书略晓一二。

    只是回回如此,廖锦书也不得不称奇,一面为这位蛮公子清理伤口,一面轻言取笑,“公子倒是求得甚么?古书云:岸有淑女,鼓瑟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之。何以公子竟以血痛求之?求之不得,已然体无完肤?”

    夜玄也觉诸事可笑,胸前剑痕未愈,额头又添新伤,只为求她侧目一顾竟落得伤痕累累,真真可恼可恨,不由恨道,“此女狡诈!非寻常手段可得!”

    锦书更笑,“公子还待怎样?可知她是东越蔚璃,三军在手,可抵半壁江山,又岂是公子强取豪夺可以求之?”

    夜玄立时横眉,“我何曾强取!都是依了你说的‘投之桃李,报以琼琚。’”

    “那么琼琚何在?”锦书笑问。

    夜玄一拂怀内,玄譬尚在,只为一时恼意竟忘了见她之初心,“只怪她无礼在先,实实狡诈无信之人!前日还说好了与我冰释前嫌,今天就悔不认帐!当真无赖!”

    锦书忍不住笑,“公子是要与她论对错是非,还是要与她别亲疏远近?”

    夜玄一时无话可答。眉骨疼痛犹可忍,心底妒意却难消。至今时再向回思忆,方想起淇水相逢,她路瞻木兰,原是因缘在此。想来她心中早有所慕,又岂容他人近身。只怕再投多少桃李与琼琚,都未必引她侧目。更何况与她相逢本起自恶斗,她纵然口称“修穆”只怕心底仍存厌恨,澜庭内争吵之凶便可知一二。到底非可亲之人!诚如盛奕所言——皆是自己之妄念!

    夜玄如此胡思乱想了数日,愈想愈觉心意灰冷。渐渐也恍有省悟:想自己求之心切也不过是为淇水相逢欺而未得之憾罢了,未必就是动了真心意非卿不妻。加之身旁又有歌姬锦书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此女温柔可亲,聪慧解人,才真真是行旅途中乐事一件!何苦再去求那彼岸琼花!

    他如此半是省悟,半是不甘,倒是渐渐去了倾慕之情,反又陡生一段报复之心!想想终不能容忍她与旁人私会长夜又独处一室,遂修书一封,以礼为论,以制为道,尽述蔚璃违德之举,侃侃而谈,洋洋洒洒百余字,一气呵成,投于东越君王殿前。

    很快,此“谏书”上达越王案头,朝中臣子并宗室子弟皆有风闻,一时间朝堂上下物议沸然,都道这越安女君缠绵皇朝太子榻前,实是不堪之举!又有人猜度是否此回皇朝太子来巡亦有提亲于越安女君之意?

    越王更是急怒之下始知蔚璃近来行踪,却也只能是无奈叹尽,束手无策。想那澜庭所居,在上是皇朝储君,将承天下之人,在下是自己亲妹,权掌三军大印兼辅半朝政务的国之副君,如此赫赫然二位,他又怎好冒冒然前往论礼谏言。

    可朝中亲族所议委实难堪,毕竟是既无婚约又非血亲,何以这般不分彼此,不顾礼法!后来又闻城中有凌霄君染疾之说,越王心焦无奈之下便借此故往澜庭拜访,一路上猜度着倒底哪个才是卧榻染疾之君。

    这一天,凌霄君正伏案校正药方,闻知越王来访,不觉微蹙眉头略有不悦,知他此来必有因由,不可不见,便只好奈性往前殿召之入内。

    越王自迎驾入城,接连几日议政之后再未晋见过此君。此回再见,也略存几分讶异:莫非真的病了?如何才时隔几日,竟似清减许多,眉眼间掩不住的倦乏之态。

    行过君臣之礼,分宾主落坐。此处自然凌霄君是主,越王是宾。座上即是君上,又是主上,座下即是臣子,又是宾客。故越王不敢随意冒言,叙过一番朝堂政务,又言大典筹备之事,越王想着再说说城中防务大约就可以试探问问蔚璃下落了。凌霄君却已无意再听他絮语闲话,只待他言罢南国公主即将入城一事,便直言回说,“璃儿病了,只怕暂且无力为越王迎亲。”

    越王诧异,“又病了?可当真?”言过方知失礼,忙又赔笑作解,“小王是说……这个王妹素来顽劣,常有偷懒任性之举……”

    “当真病了。”凌霄君懒怠与他周旋,“还要烦请越王辛劳——可否将越安宫近来所用之药方整理成集呈来案前,以做斟酌下药之用。”

    “如何……如何……”越王讶异何以王妹之疾竟要这位凌霄君亲自问诊不成?那慕容家的医术已是天下之最,凭他一个皇子,纵然所学渊源,于医术药石之术上还能胜过慕容家不成?越王狐疑之间支支吾吾,未能尽言。

    凌霄君早已不奈,微叹一声,肃色问道,“本君听闻前些时璃儿抱病而归,几有危笃之势,越王可知其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