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双子座未能——或者并不乐意——探知到教皇的恐惧。他带着颈侧的伤口回宫。史昂留在教皇厅,重新戴起他戴了二百多年的黄金面具,遮掩喜怒莫定的面孔。他遮掩面容太久,早已不习惯剖白自己;他又身处高位太久,下意识地觉得他愿意剖白自己,旁人应当受宠若惊诚惶诚恐。而撒加……撒加确实以完美的真诚语调,重复着说自己“惶恐”。这样真诚,太能调动人的怒火。

    “我会再找你。”史昂摆脱了噩梦初醒时的失控感,重新端起平稳的威严,“下一次,记得学会该怎样回话。”

    回宫处理伤口时,加隆抓着撒加的手腕,说了许多不适宜被他们以外的第三人听到的话。过往争吵时,孪生弟弟曾说撒加心底的邪恶更胜过他。作为效忠于教皇的圣斗士,这番指控,撒加不只非反驳不可,而且非愤怒不可。然而当他有意识地调动自己的愤怒的时候,他也就明白愤怒不完全真诚。比起他调动起来的愤怒,真诚的是弟弟的善良。

    “你更善良、正义。”

    “……撒加?”加隆原本又急又怒看着兄长身上的伤口,被撒加一句话说得一愣,“教皇厅里到底发生什么了?教皇又如何,我不怕他。我们……”

    “睡吧。”撒加并指轻抚在加隆的额头,拂过他额角的碎发,“教皇厅里能发生什么呢?那是地上最光明堂正的地方。”

    “我梦见狮子吃掉了我的回忆。”

    “艾欧里亚如果听到,会伤心的。”

    “你啊。”

    地上最光明堂正的地方,史昂描述着幽暗离奇的噩梦。撒加浸入梦中,看到狮子金色的鬃毛被风吹动有如熊熊燃烧,美丽得不可言说。它扑食回忆的样子优雅曼妙胜过人间任意一种舞蹈。教皇手捧巨大的宝箱,宝箱被摔裂咬碎,书信、画像和照片散落一地,同狮子的鬃毛一样燃烧起来。撒加走进火焚之中,将教皇的回忆一一捡拾,收进怀里。

    “遗忘。”

    “遗忘。”

    “同我说吧,既然您恐惧遗忘。”

    史昂果真捧出一只陈旧的木箱,从木箱里一一取出他从上次圣战珍藏至今的书信、画像和照片。每一件背后都注有姓名和日期。久远的日期和陌生的姓名,撒加全无概念。史昂一张张念诵它们,将它们交到撒加手上。他越念越快,像乏味的连祷文。撒加顺从地接过教皇的回忆,并不感到乏味。他粗粗扫过,这不是关于惊天动地的战斗场景的回忆。书信的对象有几十年前落选的圣斗士;照片上有圣域前一任主厨端着一条大鱼;而画像上并不是端丽的女神,而是圣山脚下灰蒙蒙的人群。

    教皇的回忆和人群的回忆一样琐屑——或许因为活过太长的时光,比人群更琐屑,也更恐惧遗忘。撒加有天成的敏锐和足够的温存,能够洞察人心,也能在精巧微妙的范围内作不损旁人尊严的安抚。圣域上下,或许没有人不热爱双子座的圣斗士。

    教皇智慧拔群。他始终不能不留顾虑地喜爱这名几乎无可挑剔的战士。

    “同你说,”史昂将空木箱抱在怀里,“你又会有怎样不该发表的高见,非说出口不可呢?”

    “既然教皇大人问了,属下不得不说。”撒加谦恭地低垂着头颅,“将人的言辞分作‘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这不是对待战友、对待朋友、对待另一个人的方式。这是把弄权柄的方式。”

    “双子座,注意你的言辞。”

    “属下惶恐。”惶恐之至,撒加缓步走上前去,站定在史昂面前,俯身几乎是温情脉脉地梳理他略显凌乱的长发,“在上一次圣战中忠勇无畏的白羊座战士,那时候难道就会把弄权柄吗?”

    人若惊觉自己与自己最喜爱时的印象不同,如何不恐惧遗忘呢?梳理着柔顺的长发,撒加心怀远意,冥冥中体味到一股遥远的哀怜——感同身受的哀怜。分不清是向往还是厌恶,他抚过教皇法衣上精巧繁复的刺绣,自语道,“换作是我,也会恐惧的。”

    战士自当英勇无畏,岂能言明恐惧。这是该严词纠正的场景。史昂扬起手滞在空中,最终万般不舍,将出言不逊的双子座揽进怀里。“你……们这一代年轻的战士身后还有我在。不用怕。”

    若以世俗的标准衡量——战士不再适用的标准——怀中的双子座仍是少年人。他的颈侧还留有浅淡的痕迹。史昂又收敛了三分力度,迟疑着碰触那些痕迹,“换作……是你?”

    “我也会在漫长的时光中恐惧遗忘和被遗忘。大地平安如常,我却因为一己之私而恐惧,说来惭愧。”抱拥的姿势下,撒加不再语出伤人。他尽自己所能作出了或许超出下属分内的安抚,“可是我总以为,让人引以为傲的事——奋不顾身的英勇、毫不动摇的忠诚、深不可测的智慧——它们固然让凡人更接近神灵;但是我深感羞耻,难掩恐惧,为之不能安枕的事,才将我维持在大地上,让我仍然是人。”

    “……为此,你感到高兴吗?”历代双子座似乎都难逃善恶两极的诅咒。善恶两极是旁人的划分方式。或许双子座最为离格的并非思考邪恶甚至践行邪恶,而是不进入善恶二元的体系中思考。撒加的指间绕着教皇雪色的长发,如同对待世上其余所有应当严肃以待的事物一样的漫不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