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终于听见楼下门响了,虽然是轻手轻脚的,但她爸放三轮车的声音,还是熟悉地传进了她的耳朵。她想立即发作,但还是等了等,她觉得总得有个出气的借口。她听见楼下有了窸窸窣窣的做饭声,过了大概有二十几分钟,就听她爸喊叫:“花儿,下来吃饭。”她没有理睬。“下来吃饭,你姨下的鸡蛋臊子面,不麻利吃,就髯到一块儿了。”真恶心,那骚货还成姨了,她是谁的姨?呸!那股气,终于在上冲丹田了,但她还是没有睬。就听楼下她爸的喊声高了起来:“菊花,你听见没有?叫你下来吃饭,做好了,总不需要人上来喂吧。”她还是忍着,她得找到更好的时机。终于,她爸在下面发火了:“你倒是吃不吃,给个话。”过去她爸发火,她还当一回事,这几年早都不怕了。她知道,他是做给那个骚货看的,今天她也要做给那个骚货看一看,看看这个家到底是谁说了算。她还在忍,还在等,在等待更佳的爆发点。她听见那个骚货在下面说:“我给她端上去吧!”“不端,爱吃不吃。”她还没发现她爸这么强硬过。可那个骚货还是把饭端上楼来了。说她贱,就贱在这里了。既然你这么犯贱,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她的气,是连带着给这个拿不出手的老爸一起发出的。

    “花儿,吃饭吧。”还没等蔡素芬把碗递到跟前,她一扬手,就把一碗热汤面,一下浇在了蔡素芬身上,烫得蔡素芬“哎哟哟哟哟……”直叫唤。蔡素芬一看菊花那凶相,吓得转身就往门外跑,谁知菊花起身又是一脚,把那个面碗,端直踢在了蔡素芬的后腿弯上。“贱货,滚,立马给我滚出去!骚货!”说着,菊花就从床头柜上,操起早就准备好的藏刀,那是她在青海湖买下的,径直朝蔡素芬逼去。蔡素芬夺路而逃,下楼时,一个刺溜,整个后背着地地滑了下去。看到这副吓破了胆的狼狈相,菊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贱货,原来是这等提不起串的贱货!哈哈哈……”笑完,她砰的一声,把藏刀一下扎在了韩梅的门上。韩梅在商洛上学,几个月没回来了,门上已长满了蛛网。

    顺子听见楼上不对头,一口面没咽下,就放下了碗,只见素芬一块门板一样,从楼上溜了下来,他扭头一看,那把藏刀,已飞扎在了韩梅的门上,他操起一根木棍,直叫着“啥东西!”就朝楼上扑,素芬还拽了一下他的裤脚,“啥

    东西!”他还是狠命扑了上去。他本想这是最大的震慑,因为菊花长这大,他还从来没这样动过手,可菊花就那样直盯盯地站在门口,一脸轻蔑地说:“你打呀!你打呀!你今天要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刁顺子!”连他也几乎忘了自己还姓刁,更没有人这样直呼过他的姓名,菊花竟然就这样喊上了。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就要下手,可这时,蔡素芬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没想到蔡素芬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将他箍得死死的,几乎连气都出不来了。“滚!滚!滚!”菊花还在发飘,顺子脸都气歪了,可蔡素芬也把他箍死了。只听菊花突然大喊一声“妈——”,哭得一头扑在了床上,抽搐得整个榻榻米都在闪动,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

    顺子也没想到,菊花会来这一招,但也是这一招,让屋里所有人都下了台阶,顺子手中的棍子,也被素芬顺手抽走了。

    这么多年,顺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菊花这声哭,一哭,任他再硬的心肠,也都被这摊泪水泡化了。菊花是六岁时跑了亲娘,都怪自己无能,那个女人是他活生生看着人夺走的。

    那个女人叫田苗,说起来,也算是这个村里有姿色的女人,就是因为有点姿色,纠缠的人就多,纠缠得多了,也就放浪开了。据说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跟人睡过。开始顺子做梦都没想到,田苗会成他的女人。田苗压根儿也没把他当回事,顶多就把他看成一个跑腿的。田苗跟人打牌,他总爱站在后边看,田苗说顺子,去给姐买个热狗,其实她比顺子小,他会乐得屁颠屁颠地去买了热狗,还搭个冰棒。后来,田苗越来越乱了,他也很生气,就不给她跑腿了。再后来,田苗在一个宾馆做门迎,跟一个黑人好上了,还生了一个黑娃,虽然没养活,但名声就大了。家里人怕她嫁不出去,一些人就把她跟顺子联系了起来。顺子开始当然是不同意,觉得这绿帽子不是一顶,而是无数顶,是压着摞摞的绿帽子,有人说,搞不好在三位数以上,并且还有黑人的,顺子就是一辈子找不下媳妇,也不能把这样丢人现眼的媳妇娶回来。可事情就那么古怪,田苗本来是瞧不上顺子的,当听说连顺子都还瞧不上她时,就略施小计,轻松把顺子拿下了。

    顺子跟田苗结了婚,也就把日子当日子过了。尽管也有人耍笑他,说:顺子,你这帽子不错嗷。其实他根本就没戴帽子,但他还是会说:还可以。村里有跟田苗玩过的,甚至敢当着他的面说:顺子,田苗的钳子可是夹人得很,小心夹断了。顺子会说:你操心了。虽然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可他回家从来都不提说这事,也没给田苗发过脾气。因为这一切,事先都知道,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现在再跟人家翻这些烧饼,没道理。再加上他确实忙,也很累,一回来就跟死猪一样,摆在床上,田苗还算心疼他,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又是做饭的,他也就心满意足了。田苗自招了黑人的祸后,让他爸和他哥在家里吊起来打了个半死,自此后,她也确实安宁了几年,尤其是跟顺子结婚后,几乎有些浪子回头的意思了。可就在菊花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从广东来倒卖彩电的,跟她黏糊上了,就又旧病复发,直到狠心抛下菊花,私奔而去。

    顺子是在他们都勾搭上几个月后,才知道的。那时他主要是给一些剧团装车、卸车,也给一些小摊小贩拉点零货,实在寻不下活了,他也会早上三四点钟爬起来,蹬着三轮出城,买下一车蔬菜,拉回来,到集市上一倒腾,也咋都要倒腾出百八十块钱来,反正一家人一天的生活,就算有了着落。田苗开始几年,一直在家守着,也有点不好意思出门。后来就又上了牌摊子,一打就是一夜,娃也懒得管,好在那几年,他晚上都在家,每晚基本都是他经管着孩子睡下的。再后来,他就听说,田苗跟那个贩彩电的广东佬好上了,说他们是打牌打到一起的,经常到那个广东佬包住的宾馆里鬼混。先是吃得讲究了,后又穿得讲究了。他也很是跟踪过几次,即使抓了现行,也无济于事。他骂她不要脸,跟人睡觉,她还撑得极硬地说:睡了,咋?不行离婚就是了。还气得他毫无办法。他是觉得菊花太小,离了,苦了孩子。可最终,她还是跟那个满脸横疤子肉的广东佬跑了,一跑就再无音讯。后来有人传说,田苗跟那个广东佬时间不长也分开了,并且得了艾滋病,已经死了。但顺子始终不信。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田苗,她毕竟是菊花的妈呀。

    菊花从六岁多,就跟他一起长大,没娘的孩子,确实少了很多福分,他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孩子许多。尤其是菊花长得随了自己,到现在找不下对象,这委实让他纠结得不行。尽管菊花越来越不像话,特别是在他娶回蔡素芬后,干脆明火执仗地跟自己干了起来,这有些太驳自己的面子了,可稍一静下来想想,觉得孩子也有她应该原谅的地方,这毕竟不是一件好接受的事。加之素芬又这么通情达理,他就彻底软了下来,他想跟菊花好好谈谈。

    可他刚在菊花对面坐下,菊花一骨碌爬起来,就又狂躁起来:“刁顺子,你给我出去,这是我的房,我让你出去!”

    顺子一下被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极力克制着,不想把事情再弄得不好收拾。为了生计,在谁面前都能低三下四,又咋不能在亲闺女面前,做点退让呢?他咽了咽硬在喉头的话语,仍静静地坐着。

    菊花还是不依不饶道:“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是你爸,我出去?啥东西。”

    “你是我爸?你好意思说。你像个做爸的吗?找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我们家是开窑子的是吧?”

    顺子到底没有克制住,扑上去狠狠抽了菊花一个嘴巴。

    菊花当下被激怒得犹如一头母狮子一般,端直扑上去,咚的一声,把顺子压倒在了墙角。一直站在门外的蔡素芬,赶忙进来拉开菊花,隔挡在父女中间,菊花就劈头盖脸地给了蔡素芬几巴掌,蔡素芬也不还手,就那样直戳戳地让她打着。顺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从墙角站起来,一掌把菊花推到了榻榻米上。那一掌确实推得有点重,菊花恼羞成怒地挣扎起来,就要反抗,蔡素芬一把紧紧抱住了她,急忙说:“菊花,他是你爸,他是你爸呀,你别这样,我走,我走,行了吧。”“滚,快滚,都滚!”菊花还在挣扎,并且用手脚乱踢乱打、用嘴乱咬着蔡素芬,蔡素芬痛得嘴角直咧,但仍紧紧抱着不放。顺子再也忍不下去了,就又上高了腔调:“你疯了是吧?”

    “你才疯了呢,你们是淫疯,淫疯病。”

    “啥东西!”顺子还是想教训一下菊花,可蔡素芬左拦右挡着,他咋都近不了身。

    菊花越发得意了:“来,来呀,打呀,打嘛,你们合起伙来,把我一顿打死,这个家就全是你们的了。打呀,打嘛……你在外面鳖得连鼓都打不响,回来倒是凶得很,来,打,看刁顺子多厉害,能把女儿亲手打死,打呀,你打呀……”

    菊花说着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真是弄得顺子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顺子看着菊花的梳妆台,上面各种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摆得琳琅满目的,他知道,那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菊花一月光化妆品,就要花他上千块,而他也只有到大冬天了,才舍得买一盒几块钱的绵羊油,擦擦炸裂了口子的手。他也不是舍不得给女儿花,而是花了,还这样不醒事,就让他特别伤心了,他说:“你闹吧,看你想咋闹就咋闹,我反正是没本事养你这个女儿了,你看谁有本事,你就跟谁过去吧。”

    “撵我是吧,接个骚货回来就撵我是吧?”

    “你啥东西,你凭啥骂你姨是骚货。”

    “姨,呸!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