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折磨了,如果说在几天前,她还想对抗下去,那么自打刁菊花把断腿狗残忍地杀死后,她的强烈对抗,其实已表现为虚张声势的恐惧反应了。她能拿起菜刀跟刁菊花拼命,也是看蔡素芬在身边,才表现出的决绝行动。如果不是看见继父刁顺子,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态度暖昧,尤其是扑通一跪,那简直就是对刁菊花实施恐怖暴力行径的公然服软甚至纵容,兴许她还不会做出撤离的决定,可看着继父那连连磕头作揖的熊样儿,她绝望了,这种面对一家之主的绝望,才是压垮她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韩梅也没想到,刁菊花会来这一招,她是用虐狗的方式,向她发出警告和挑战的。当她从外面买早点回来,看见好了已血淋淋地挂在二楼栏杆上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虐死的不是断腿狗,而是自己,甚至还有她那已经死去的母亲。因为这条狗,是母亲收留下来的流浪狗,在母亲弥留之际,好了是一直卧在母亲身边,舔着母亲的眼泪,自己也流着眼泪的灵物。并且母亲在生命最后时刻,给继父交代的就两件事,一个是可怜的女儿,一个是这条断腿狗。继父当时是紧紧抓着母亲的手说:“你绝对放心,梅梅和好了,我都会经管好的。”可好了被继父的亲生女儿虐死时,他竟然还给她跪下了,这样的窝囊废,还能有什么指靠呢?

    她在愤怒地收拾东西的时候,蔡素芬进来了,蔡素芬在努力把她正收拾的东西往出拉扯,拉出来的,又被她装了进去。从内心来讲,她对这个女人并不反感,人还算大气,也挺关心她的,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还想跟她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刁菊花这个敌人。可蔡素芬似乎没有这个愿望,而且老是尽量躲着刁菊花,几乎很少回家,因此,这个联盟就始终无法结成。不过,她又一想,刁菊花对她的敌视态度,也都是在蔡素芬走进这个家门以后的事,如果没有蔡素芬的介入,也许她跟刁菊花还闹不到这种程度。因此,她对蔡素芬,也就有了一种厌恶情绪。尤其是蔡素芬在虐杀断腿狗这件事上,是非立场,跟继父完全相同,似乎生怕得罪了刁菊花,在拉架过程中,甚至还或多或少地露出一些惧怕刁菊花淫威的偏斜,这就让她更是对这个女人不存好感了。当蔡素芬强行把她皮箱的拉杆,紧紧拽在手里不丢时,她终于说出了心里最想说的狠话:“你别以为我走了,你就安全了,她今天能把好了杀了,把我赶了,明天就能把你杀了,还用丝袜吊在这个地方,给你脑袋上钉满钉子,穿满铁丝,再给你鼻子里捅进两只筷子,而且所有窟窿都塞上能泄愤的硬物,让你死后也受尽羞辱。这就是继父迁就的恶果,这也是你这个继母躲着、避着甚至吓破了胆地讨好巴结的结果。你信不,你再待下去,绝不会比好了的命运好到哪里去,我能看到这一天的,你等着。”说完,她抢过拉杆箱,从自己房里走了出去。

    蔡素芬急忙喊:“顺子。”

    顺子还在隔壁房里,跟菊花说着什么,其实刁菊花已经用耳麦,阻塞住了一切声音。顺子还想多说几句,刁菊花就把床头柜一脚蹬翻了。这时,蔡素芬喊他,他就从房里探出头来,发现韩梅是真的拖着皮箱下楼了。

    韩梅在下楼的那一刻,又看见了那只可怜的狗,她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喊了一声“妈!”几岁时,她就跟母亲走进了这个家,几年后,母亲死在了这里,今天,自己又无依无靠地几乎是净身从这里被赶了出来,连一只可怜的残疾狗,都没有得到保护,是死得如此的惊恐万状、惨不忍睹。她心中此时的悲凉,就如同死狗鼻尖和四肢上的血冰凌一样,寒光闪闪地垂吊在自己的心尖上。在冲出大门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悲惨的那个人了。

    她听见继父和继母都撵出来了,她也听见继父和蔡素芬的喊声,但她没有回头,刚好有个出租车路过巷口,她就端直上去了。当继父和蔡素芬赶到跟前时,车已呼地开出了好远。

    司机问她是不是跟家里人吵架了,还说:“大过年的,还是跟父母在一起的好。”

    她没好气地说:“开你的车,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连手机都关了。

    司机就把她端直拉到了车站。

    她只有一条出路了,那就是去镇安一个叫塔云山的地方,找朱满仓。这是她最不愿意走的一条路,一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到西京城了。可西京城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除了那十四平方米的破房,还有谁跟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呢。也只有到了此时,她才真正懂得血缘的价值与意义。难怪母亲在去世前,要那么叮咛继父,甚至还从床上爬起来,给继父磕了三个头,就是托付自己,还捎带着托付了那只狗。

    她只能去找朱满仓了,那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感到温暖的人。即使从此彻底嫁到山里,她也认命了。

    就在汽车要开动的时候,他看见继父刁顺子满头大汗地跑到车站来了。他的嘴张开着,既是在大口呼吸,也是一种始终都不知道掩饰的傻相。过去也许她还没有这种感觉,自十五六岁上高中以后,就慢慢觉得继父的这种憨态,是十分不雅的。有同学观察说,只有傻子,嘴才是时常大张着的。难道自己的继父就算傻子了?她甚至还给他纠正过,说让他平常一定要把嘴闭上,不说话时,千万不要随便张开。可继父似乎已经习惯这样了,纠正的效果始终不明显。只是在见她的时候,会偶尔闭合一下,转过身,那嘴就又傻乎乎地张开了。她是咋都不希望继父在这个时候找见自己的,其实他已经在自己乘坐的车跟前,走过几个来回了,可每当他走过时,她就会闪躲一下,因此,他就咋都找不见自己了。在继父最后一次走过她窗口时,她突然发现,继父的屁股上沾满了血迹,似乎是从里面渗出来的。她听母亲说过,继父有严重的痔疮和脱肛的毛病,这血迹是不是那个毛病引起的呢?继父可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起过此事。她不想再看见,也不想再想这些事了。反正人家有自己的亲生闺女,自己何必费脑子,朝这号事上硬染呢?

    车终于开动了,可就在客车驶出车站大门时,傻乎乎站在大门口的继父,还是与自己的目光相遇了。继父拼命用手拍着车门,但这里已不是可以停车的地方,她看见继父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自己,并且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紧紧闭住了张开的嘴,但车还是离他而去了。她看见,汽车轮子扬起的肮脏冰碴,溅了他一身一脸,他的嘴又张开了。

    客车的前后玻璃上,都有“西京——镇安”字样,她想,他应该知道她的去处了,也就不用再找来找去的,或者到派出所报案了。

    客车很快驶出了城区,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一股说不清是酸楚,还是感伤的泪水,哗哗涌流上来,她知道,此一别,自己与这个城市,就算彻底割断了连接的脐带。

    西京是别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