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几人打发走了吴氏,刚至隅中。棠雨嘴巴虽笨些,但来了琼芳阁许久,如今越发细心起来。见外头有些日头,担心她姐姐晒着,便自顾自地带了谢嬷嬷与邓嬷嬷去厨司拎膳盒。
“棠雪,你再去将府医请来咱们这里,只说我这膝盖还有些不适。”
朝华卧在梅花窗下的美人榻上,穿着家常衣裳,挽了个单螺髻,未施脂粉,不戴金银。上着黄衫子,下着浅绯色裙。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愁绪。
棠雪愣了片刻,方点头道:“是,奴婢这就去。”
至此,琼芳阁便只剩朝华与积云主仆两个。
“积云,你可有话同我说?”朝华看着积云问道,却并不见什么怒容。
积云向来知道主子聪慧灵秀,想来是察觉了什么。忙上前要跪下。朝华倾身拦住道:“你要急死我吗?做什么又跪下?你昨日晚间跪得还不够吗?”
积云见朝华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榻上,担心她跌了,忙上前扶住她。朝华便顺势拉着积云的手叫她坐下。
未入四月的天,日头虽盛,可到处都还有些凉意。凉风裹着海棠的冷香入室,倒成了一道天然炉香。积云跟了朝华许久,说是心腹也不为过,自己怀揣着秘密,早心有不安。如今见朝华主动问起来,她哪有不说的道理?又见朝华的确关心她,不忍叫她跪下,便虚虚坐在榻边,一五一十地将过往道了出来。
积云叹口气,又笑起来:“还是说我命好呢,先是遇到了殿下,后来又遇到您这么个神仙似的主子。不过奴婢小时候命运倒称得上跌宕。奴婢小时父母双亡,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比起奴婢来,漂亮周正许多,人也机灵。机缘巧合之下,奴婢与姐姐先后入了宫廷做宫女。前头说姐姐机灵,这里便体现出区别来了。姐姐一入宫就进了一位美人宫里做洒扫宫女,而奴婢却笨些,辗转了几个宫室之后,又得罪了宫里头的孙公公。这位孙公公虽在内侍局不甚显眼,却最是记仇。他想了法子将奴婢打发去了冷宫伺候,这一去就是六年。在这六年里,奴婢倒学会了很多生存技能。奴婢甚至还在冷宫里种了些菜蔬,成熟之际便算得上是过年了,两位不知是前朝的妃嫔还是什么人的,姓名奴婢就不说了,怕给您惹来麻烦。大家都能吃得上新鲜菜蔬了。日子久了,其中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子,也不知是妃嫔还是什么,开始教奴婢摔跤。”
“摔跤?”
朝华听得起兴,捻了颗盘里陈着的杏脯送到积云手上。
积云笑笑一口咬了下去,杏脯肉厚实,格外有嚼劲,积云一边咬着一边继续:“对,摔跤。她说是什么《角力记》里头教的,奴婢也不知道。每天她都盯着奴婢蹲马步、摔跤,渐渐的奴婢察觉到了许多变化,不再容易生病了,也开始自己研究摔跤的招式。后来呢她又传授了奴婢一些拳法,俱都是实战中能用得上的招式,格挡之类的自保手法她也有教奴婢。”
“后来呢?”
朝华一边吃着杏脯一边听。
“后来,不知怎么的三皇子身边的小内侍,叫满公公的,开始频繁到冷宫送新鲜饭食和保暖衣物到冷宫里。您不知道,在冷宫里最难熬的就是冬天了,纵使谁有血海深仇的,实在冻得没法子了也得抱在一起取暖。奴婢刚到冷宫时年纪尚小,经不起冻,她们两个就把奴婢轮流抱在怀里捂着,咱们三人把所有能见到的布料全部扯下来,什么窗纱帐子之类的,全扯下来裹在身上取暖。三殿下身边的满公公往冷宫里送保暖衣物之后,奴婢就没再挨过冻,也没再饿肚子,每天都有饱饭吃,有衣裳穿,有厚被子盖。您不知道,那段时日奴婢每天都是笑着入睡的,天天睡前在榻边磕头,保佑给奴婢三个送饭的贵人长命百岁。”
积云眼里像是闪过泪光,停顿了一会,平复了心情,又道:“所以后来三殿下来问奴婢愿不愿意出去为他效命的时候,奴婢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出去了。哪怕是如今,奴婢还常常将攒着的月钱拿着去买些干粮和必需品到冷宫去,还是托的长平宫的满公公。他人好,从不克扣。”
朝华握着积云的手道:“你受苦了,那么小就吃了那么多苦,可真是难为你了。”
积云不以为意:“这都是为了遇见主子您呀!殿下将奴婢带回府后就将奴婢安排在了镜湖榭,说是之后会给奴婢安排个主子,叫奴婢务必保证好那位主子的安危。都怪奴婢,昨晚奴婢如果察觉到王妃娘娘的意图,您就不会挨打了……”
积云却是真的滚下泪来,朝华也有些触动,忙收了情绪打趣她道:“我还当你是金刚童子从不落泪的,今日怎地心绪娇弱了起来,竟落泪了?你不知道,昨日是我故意激怒王妃的,你没拦住,不怪你。况且昨日我也瞧见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丫鬟嬷嬷拽着你都没拽得动,若没有你护着,我可不止挨两巴掌,可真是好样的!”
积云听了这话勉强放下心来。此时棠雨也回来了,正在外间张罗着摆膳。棠雪领着府医也过来了,朝华笑着道:“劳动您了,只是我这丫鬟积云,昨儿晚上被棍子打了一下后颈,您快给看看有没有什么大问题。”
积云忙站起来摆手道:“主子,奴婢没事的,就一棍子罢了,奴婢这还是受得住的。”
尚未等朝华说话,棠雪就叹口气上前将积云按下:“你就听主子的话吧!我听说你挨了一棍子,我这心里都突突直跳,快让府医给你瞧瞧。”
朝华点点头,秦府医便上前去搭脉。他是知道岐王最看重琼芳阁这位冯娘子的,当下并不敢怠慢她的丫鬟,仔细搭了脉又开了疏散淤血的药来,又给她二人都开了几贴膏药,嘱咐棠雪给二人贴在膝盖上,方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