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都护府所谓的“安南细作已经清剿完毕”原来只是一个模糊的官家说法,尽管即使是这样的一个说法,也并不需要对普通的百姓去公示,因为都护府办的本就是一件隐秘的事,成功或失败都不会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若非谢观南办案的时候追查到了容霏和席昭,跟着曹豫又主动找上他,很多事情季熠不转告的话,他也没有知道的渠道。

    从戎州回来的路上,季熠确实说过容霏身上还有未尽之事,那时还问过谢观南是否愿意去都护府所在的皎州走一趟,但因为他彼时心绪未定,也不认为自己真的能帮上什么忙,便把这事掠过去了。过端午的时候他明明还问过,只是季熠说都护府应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所以他一直也是这样坚信的。

    既然他们能让京城春试和戎州的疫情都平安度过,理该是真的已经解决了所有事情,因为谢观南认为容霏愿意被策反,就说明她一定是对安南已经失去了所有希望,而更愿意在这里生活吧?然而真实的情况却似乎并不完全像他所想的那样。

    “一日是细作,终身是细作。”容霏回答谢观南的时候,反而是更平静的那个,她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与其说有什么不满,倒是更接近于一种无谓无求的泰然,“我投诚那天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故国,而这里,也不会成为我真正的故乡,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不怨任何人。”

    不期待也没有渴求,容霏的这份清醒,重重刺痛了谢观南。他想要说些可以安慰对方的话,但是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立场,无论说什么都好像是虚情假意。

    都护府是给了容霏一个全新的正当身份,“容霏”本就是她在进入这个国度时使用的名字,所以都护府只需要尽力将她可能会被人挖掘出来的、她身上属于安南的印记给抹除掉,理论上她就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普通的百姓。从这个层面来说,都护府确实兑现了对容霏的承诺。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一笔以朝廷名义颁发的奖金,虽然不能公开但对于容霏的付出,也算是有了一份可以匹配得上的嘉奖了。

    谢观南的心情是有些许矛盾的,自己的国家能成为别国的人所依赖栖身的安全之所,他内心是骄傲的,可另一方面让一个人背弃自己出生的母国,且因为这个背弃的决定而获得奖励,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值得祝贺的事。谢观南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去宽慰或替容霏觉得庆幸,尤其是当他听到容霏说,其实时至今日她也依然还在替都护府做事。

    “都护府掌握了安南细作的数量和部署,但谁都不敢说百分之百没有漏网之鱼,更何况你们能在安南的朝中安插耳目,焉知他们不会?”容霏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似乎这些事情已经完全融入了她的生活乃至生命里,任何时候提及都是这样习以为常,“容易暴露的永远都是最底层不起眼的棋子,而真正在重要位置上的,才是更有价值的贵重武器。”

    谢观南注意到了,容霏在称呼上把这里的人称作“你们”,而把安南人称为“他们”,她确实如她所说并不觉得两个国家中有真正属于她的一个位置。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又不经意露出了一丝嗤笑,像是在讥笑被曾经的母国当作一件物品的自己。

    安南虽然是小国,但在培养细作一事上可谓不遗余力,不但规模壮大,就连驯养的手段也十分高明。性别不同,侧重的方向也是不同的,男女细作的调教可以精确到每一个都能按照他们自身的条件去规划出不一样的训练方案。无论男女,美貌可以是条件之一,却不是唯一的条件,换言之,亦有专长不在容貌的女细作,和以姿容被选上的男细作。

    谢观南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些事情离他的生活一样十分遥远,只不过和季熠或悦知风那种给他的感觉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另一个方向的遥远。他渐渐悟出了容霏之前那句话的意思,他是生长于太平年间的人,习惯了阳光普照,所以对阴影中的世界十分陌生。

    “安南还有细作没被挖出来?”谢观南听容霏的话音,应该是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都护府还需要你获取目前仍在我国的细作情报?”

    容霏思忖了一会,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好像突然没有了继续这番谈话的意愿。见对方沉默,谢观南也猛然意识到“雏鹰堂”显然不是适合谈这些的地方,今日他能见到容霏是意料之外的事,但在这里刨根问底属实是着急了些。

    容霏虽然回了栖霞镇,但她这几天并没有回嘉义坊的家里住,前几日都是借宿在城北的一座庵堂中,今日来看了田莺后也是准备再回那边去的。嘉义坊人多嘴杂,更不是说事的好地方,但谢观南也不准备让她回那什么庵堂,那样要去找她的路程太长,于是最后决定直接把人带回了悦庄。

    庄子大得很,就算是再多住进几十口人都不在话下,只是谢观南本以为他需要用些口舌去说服容霏,没想到对方并无异议,很坦然地就跟着他走了。

    季熠离开云遮时带着静海卫和佟追一众护卫,而让冯肆留在悦庄主事,这里头一半为了应对突发的大事小情,另一半就是因为谢观南了。季熠怕谢观南万一不爱住这里而回自己的小院,有冯肆在,庄上安排人去照顾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只是季熠不知道谢观南为了等他不时发回来的消息,根本没回小院住过一天,就算每日要早两刻钟出门去县衙都还是每晚回悦庄睡。

    “雏鹰堂”也在康源坊,从这里回悦庄倒是用不了多久,冯肆见谢观南带着个女子回来,露出了些惊讶与疑惑。谢观南解释道,容霏是他在办的案子里相关的证人,今日天色已晚,所以暂时带来庄上住一宿。

    季熠吩咐过要将谢观南看做是同他和悦知风一样的主人之一,但谢观南待悦庄上下依然如客人一样,礼貌客气同时也保持着一点距离。冯肆见谢观南今日领了个人回来,意外之余其实也是有些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谢观南真的将悦庄看作是家,而他们这些“家里的人”是可以给他帮忙的了。

    谢观南说他们尚未吃饭,麻烦冯肆让人把饭菜直接送去正房厅堂。等他和容霏用完饭,戌时都过去一半了,冯肆已经为容霏安排好了休息的厢房,谢观南便让她跟着引路的丫鬟过去。

    容霏看了谢观南一眼,用饭间他们两人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她本以为谢观南会等不及这一夜过去,继续对她提出更多的问题,毕竟若不是为了询问,谢观南也没必要把她带到这个庄子来。容霏虽没有尝过大富大贵的滋味,但凭她做细作接触过的人来对比,这庄子的拥有者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富豪乡绅。谢观南能驱使得动“雏鹰堂”的人,和这庄子的主人关系必定匪浅,而能从都护府那儿知道她的身份,一定又和都护府有所关联,这些都绝非一个普通的县衙捕快能做到。她正等候着谢观南的问询,但对方却没有立刻开始,这反而令她有些困惑。

    “谢捕头不继续问了?”容霏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既有疑虑,主动问出来就是,她如今与谢观南也并没有相互打哑迷的必要。

    在“雏鹰堂”的时候,甚至就在刚才那餐饭没吃完的时候,谢观南也觉得自己应该要问很多事,但他看到容霏镇定的表情和掩饰得几近天衣无缝的无所谓,却突然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不着急,你先好好歇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