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舟和尚抬起头,仰望着城墙上的白发将军,斜阳的暮光从他肩膀上倾泻下来,竟然有些刺眼,眼泪都差点流出来,自然不敢直视,稍微偏过头去。

    “贫僧慈舟,西唐帝国江南东道人士,自幼寄托空门,乃禅林寺第一武僧,因犯了杀戒,被逐出门墙。一介落魄破戒僧,云游四方,尝听闻安西军为国守边,血战多年而不退,贫僧兴之所至,在帝国边陲重镇金城,募集军费二十万钱,特意押运至此!”

    白发将军听了这番话,自然是半信半疑,他可是非常清楚,高地人是何等猖狂,已然吞并了安西都护府近半的地盘,甚至强行令往来商队改道,差点截断了龟兹城的补给。

    好在前几日刚刚打退高地人大军的进攻,才又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恰在此时,有几家心黑手辣的波西斯商会趁机潜近,以一斗黄金换十斗米的高价,匆匆地补给了一票,却差点掏空了安西军残部的家底。

    这是突然有僧侣声称自金城而来,送上一笔军资,也不是朝廷所出,难保其中不会有诈。想到深处,他伸手轻轻一招,随即就有一人,也是满头白发,坐进吊篮里慢慢放下去。

    慈舟和尚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很清楚,龟兹城里的安西军残部,如今已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外面群狼环伺,小心谨慎一些,总归是没错。

    毕竟,在漫漫一卷史诗的战争史上,外敌奸细装作国人混进城里,私底下收买奸贼,里应外合之下,就能攻破铜墙铁壁的堡垒,百世不移的雄城。

    于是,当白发老兵端着长枪走到近前,慈舟和尚熟练地翻身下马,配合着脱去僧衣,露出寺庙中宛如神佛塑像般精壮的身躯,藉此示人以诚。

    城墙上的白发将军或许是许久没有见过年轻人了,看到自称帝国江南东道人士的出家人,忍不住啧啧两声,甚至为老不尊地吹了声口哨。

    换做其他人,被这声老不修的撩拨,已经刺激地羞愧了,可是慈舟和尚什么场面没见过,区区一声呼哨实在是杀伤力有限,便当作没有听见。

    白发老兵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面前不远处的僧人,先是枪挑黑色僧衣,顺着枪杆滑落下来,又是嗅闻,又是反复摸索,恨不得把夹层都给撕开了,仔细检查几遍才甘心。

    不过,僧衣粗布质地,颜色也不是上上之选,实在是有些可疑,不符合这位横穿大沙漠,不畏艰难险阻,执意前来的大德高僧的身份。

    稍后,白发老兵将僧衣滑落到地上,又去查看骆驼背上的钱袋,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帝国制钱,尽管份量不足,却是货真价实的铜钱,铜火甚好。

    慈舟和尚被人观察,自己也在观察别人,当他看见白发老兵对二十万钱毫不在意,眼中神彩丝毫没有变化,只当这笔军费不比粪土有价值,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依照我的估计,地处东西商路枢纽的龟兹城,恐怕往来的商人,都被高地人大军胁迫着不敢靠近。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飞地后,安西军的残部有多久没有补给了?二十万钱的军费,没有商队敢过来卖货,不比一堆垃圾有价值。看来,我的计划得提前了!”

    想到这里,慈舟连进城一观安西军残部家底的想法都没了,免得看多了心疼,便双手合十,禅唱道:“善哉,善哉!既然二十万钱的军费已安然送抵,贫僧发下的誓愿也已达成,便就此告别罢!”

    说完,他自顾自地吹了声呼哨,三匹颇具灵性的骆驼,熟络地前蹄曲膝,再侧身躺下,就将夹在驼峰之间的钱袋,缓缓地卸在地上。

    慈舟和尚伸手虚摄,地上的黑色僧衣“一跃”而成,落在他的手里,就此披上肩膀,双手穿进袖子,伸出十指,随意地束了腰,算是穿好了。

    “告辞!”

    事情发生地太突然,就连左近的白发老兵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慈舟和尚”交割了军费,随后飘然而去,忍不住想开口叫住此人,却又没得将军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

    其实,他的心里已经认定黑衣僧人,定非高地人的奸细,盖因几十年的沙场磨砺出的直觉,并没有任何心惊肉跳的危险感觉。

    “郭都护……”

    城墙上的白发将军也是被眼前的这一幕弄懵了,片刻过后,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知道自己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国人,不过他并不后悔自己的过度谨慎,毕竟这个好习惯屡次拯救了龟兹城,阻止了数次针对安西军残部的阴谋诡计。

    “算了!能发大誓愿,做如此功行,想必那位慈舟和尚也是个虚怀若谷的大德高僧,必定不会与我等一般见识。二十万钱的军费,还是他私人一力筹集,还亲自运来龟兹,尽管仍是杯水车薪,这份雪中送炭的情分,定要刻石以记!”

    安西军最后一任都护郭昕(德宗时爵封武威郡王,官拜安西大都护兼安西四镇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左仆射)左手扶着伤痕累累的箭垛,目送远去的黑衣僧人,随口吩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