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迈城麦德街尽头,113号,某位魔族公爵的酒庄。

    宽阔的客厅里,巨大的金色魔王像伫立在正中,静默而威严。壁炉里的火跳动着,把黑赤石的炉壁照成一种辉煌的红色。用魔法维系的长明灯照耀着金羊毛毯子,浮出鱼鳞一样的光。红枫木椅上,克兰德尔和洛斯忒相对而坐。手边的小圆桌子上放着翠绿玻璃的酒瓶和茶色水晶杯。

    “荆棘鸟的羽毛我二十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克兰德尔的手中托着一个像是用白水晶打造的小盒子,里面隐隐能看见一片红色的鸟羽,“在炎尽之谷的岩浆里,生活着这个大陆最后一只荆棘鸟。我去的时候,它还没有死。它的羽毛散落在被火神加持过的岩浆中,发出微白的光芒,只要离开了岩浆就会化为灰烬。我用魔王之心的力量凝结出一种晶体,它的内部能达到岩浆的温度,这片鸟羽才得以保存。”

    “只是,现在魔王之心已经遗失。”克兰德尔把那个小盒子放在樟木圆桌上,有些苍白的手轻轻抚摸着木纹,“这片鸟羽也保存不了多久了。”

    洛斯忒抿了一口茶色高脚杯里装着的金芬酒,“丢失魔王之心的后果很严重么?”

    “我会魔力溃散,以至于最终消亡。而一切依托我力量而存在的事物,都会随着我的消失而散去。”克兰德尔的侧脸在月光下看起来像是一尊默默了千年的神像,他凝视着洛斯忒,“伊度之野将不复存在,到时候,世界尽头的乌斯比斯之海会涌向大陆,无穷无尽的海水将会淹没这片大陆。没有任何生命能存活于此世。”

    洛斯忒放下高脚杯,没有说话。他伸出一根白色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弹了一下,低沉的嗡鸣静静回荡在空阔的房间。

    克兰德尔的手中凝出一个霜色的银球,壁炉的火光在上面缓缓流转、摇曳,如风吹拂苍茫的火原,“这是我现在的魔力源泉,来自我妹妹的心脏。我依靠它维持伊度之野的存在,但是已经撑不了多久了……风要来了。”

    洛斯忒略微偏头,看见那双熔铸了一切的灰色眼睛。克兰德尔的目光很宁静,但这种宁静却置立于极端危险之中,风暴眼一般的复杂。

    彩色玻璃窗外面,铅灰的低云如海浪一般卷袭着波迈。高耸入云的坎波树间漂浮着空魔灯蓝紫色的光芒,红蝶淋湿的翅膀吃力地扇动,他们的轨迹在林间拖成暗火一样的细长光道。护卫庄园的灰羽魔三两聚在一起,如一团团幽冷的湿雾,羽蛾般轻盈地在那些光道间巡游。鸽子已经不飞了,全挤在一处燃着火盆的黑色檐棚下,白涔涔灰突突,歪歪扭扭连成一片。风把它们厚重的毛羽吹成一个个散团,如在水中一般随意地逸散开来。

    “看看窗外,魔王陛下,风已经来了。”洛斯忒低声道。

    “你是精灵吧?”克兰德尔沉默了一会后,突然问道。

    “没错。”洛斯忒笑笑,轻松起来,“是在峡谷的时候知道的,还是在去峡谷之前?”

    “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能感知到你身上有微小的灵流,但又和普通精灵不太一样。”克兰德尔右手微动,银球瞬间消失在空气里,“我也不知道你具体属于精灵还是神族后裔,你身上的气息很复杂,有种熟悉的感觉。直到后来峡谷里的那只龙告诉我你是精灵。”

    “怪不得,我听见那只龙说了一大串,但你翻译过来只有一两句。”洛斯忒伸手接住风送进来的一团雪白短羽,丝丝缕缕,像鸽子的底绒,“我还以为可以瞒得更久一点,看来还是要给奥克塞尔买两瓶更好的酒,让她教我更精深的术法。”

    魔王微微笑了一下,倏忽即逝。

    “说真的,魔王先生,你应该多笑一笑的。”洛斯忒歪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拽来的暗金色羊毛披毯,柔顺的金发亮银色的树叶形发扣束在一起,显出一点学士的温和。但他的眼神却很狡黠,如大片大片的紫罗兰的芬芳里跳出一只红毛狐狸,“你笑起来可一点都不像魔王,肃穆又亲切,很特别的笑。我如果是那个拿走你心的光精灵,看见这样的笑,或许都会心甘情愿地把它还给你。一切的危机就迎刃而解了。”

    “……”魔王愣了愣,微微偏开头去。他没有再看洛斯忒,冷淡的脸上带着肃穆,这让他有一种君王的威严,然而泛红的耳朵却又在这威严与肃穆间探出一丝不好意思来。

    洛斯忒无声地笑。他注视着那些海浪一样云层,手中萦绕着淡淡的霜色光芒,“魔王陛下,其实这个世界上其实只剩下一只光精灵了,最后一个。”

    他站起身,把那层暗金色的羊毛薄毯搭在椅背上。魔灯在他身后点燃,将流金一样的头发镀上一层飘渺的绿光。沉静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很淡的悲凉,如北方广袤草原上一只和同伴走散的羊,孤独地伫立在落日的余晖中,“我们这一族已经没办法再延续了,我是最后一个。三百年前,我们一族尽数灭于失落神庙中,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活了下来。醒来的时候,我丧失了一切记忆,孤独地流浪在伊度之野上。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的灵力源泉被魔气侵染,让我以为自己或许也是一只魔。”

    “于是,我和那些同样流浪的魔族结为同伴。我们一起猎杀人类、精灵、矮人,那些温热的血液总能让我感受到一丝生命的温度。当所有肉都被吃完,我们把他们残余的皮风干,劈下枯木,如豹子挂起羚羊尸体一般,将他们悬于雪松最高的枝头。那时候常常有风吹过来,他们被吹的轻轻摇晃,像人类孩子手中的风铃,我甚至能听见风中回荡着死亡的歌声。”

    “直到八十年前,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找到了我。”洛斯忒的脸上泛起轻快的笑,但魔王注意到他金色袍子下的手在轻轻的颤抖,“她向我讲述了精灵族的历史,这或许是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有意义的时刻之一。我终于有了来处,但我知道,我和他们仍然是不同的。那时我站在人群中,站在那些眩目的灵流中,却好像赤身裸体的站在那些挂满尸体的雪松下。曾经的杀戮如达摩克里斯之剑一般高悬于我的头顶,让我无法保持冷静。”

    “终于,我从一位人魔混血的学士那里学到了如何隐藏灵流,拥有人类的身份。我告别了姐姐,告别了精灵长居的失落之森,走进了波迈城,加入了蔷薇骑士团。我走过很多地方,斩杀过威胁人类和精灵的矮人、魔族,仿佛只要杀掉他们,我就能抹杀那段记忆。”

    “直到后来,我去了燃烧之峡,遇见了一个曾经和我是朋友的魔族。他那时候坐在雪松下喝着攒了很久的银币才买来的杜松子酒,烤着火,哼着我们曾经一起唱过的小调。高悬于枝头的尸体在风中回荡起轻灵的歌声,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带着难得的满足和喜悦。我走过去,他显然认出了我,他想和我打招呼,但手还没伸高的时候,他就已经死在了我刻满蔷薇的剑下。”

    “他温热的血液溅在我的脸上…和我们曾经杀死过的种族并无不同,都带着生命的温度。但是风吹拂在我的脸上,我却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悲痛。我在他的尸体旁站了很久,直到我看见红色的霞光如火焰一般从峡谷尽头燃起。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过去早就已经被抹杀,但是我的记忆仍然沉睡于我的身躯之中。我终将变成最后一片飞叶,在不灭的火光中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