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坦深深看了南丁格尔一眼,既没有回应,也没有生气。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安安静静地往厨房去了。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即使是南丁格尔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利维坦是一位十分可爱的少年,这毋庸置疑,但是否适合作为恋人或者情侣,这个问题在南丁格尔的心中曾经一闪而过,可她当时并没有细想,也不敢细想。

    她很清楚自己是没有未来的人,所以她从来不对有些事情产生多余的奢望。这和利维坦是否是个孩子、是不是与她相差二十岁无关。她现在明确地知道利维坦会离开,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将利维坦留下来。

    紫菜包饭是一种非常轻省的食物,南丁格尔早就将打算包裹在米饭中的搭配准备好了。滋味浓郁的薄切肉片和新鲜蔬菜能够平衡米饭造成的饱腹感,而包裹在最外层的薄脆紫菜片则增加了口感的层次,为进食多出了一点乐趣。利维坦最近常常在厨房里帮忙,对于食材的料理和组合已经开始初步上手,他将切好的菜蔬和肉片包裹进米饭之中,然后以一种相当从容的态度把米饭握成一个三角形的米团,然后在饭团上缠好紫菜片,将裹好的饭团放进石碗里。

    有心事的时候不适合制作食物,可同样的,心不在焉也会让简单机械的组装食物的过程变得非常迅速。南丁格尔走进厨房的时候,少年已经不知不觉地做了许多饭团,数量比他们两个晚餐能吃下得要多得多。

    “怎么了?”南丁格尔诧异地问,“可怜的小鲸鱼,我饿着你了吗?”

    “啊,对不起……”利维坦这时才发觉自己犯了错。他手里的那个饭团捏了一半,他将馅料填进去的动作被南丁格尔的话打断了,少年抓着那个饭团,局促得像个做坏事被抓住的小孩子,“我不小心做得太多了……”

    “你不要这样看我,”女人十分随便地把那个半成品饭团从他手里挖过来,把那包裹着碎丽苏塔叶子和盐焗肉片的饭团握到手中咬了一口,然后从他手边抽出一张紫菜脆片咯吱咯吱地吃了起来,“这个天气做好的紫菜包饭没有那么快会坏掉,我们明天可以继续吃这些,用石板烘烤一下饭团,给饭团制造一些焦脆的口味,也还挺不错。”

    少年仍显得有些懊恼,女人于是动手从装满米饭的碗中挖出一团,包裹住馅料也捏了一个。她把饭团递到利维坦嘴边,少年驯顺地把那饭团叼住咬了一口。女人的手指十分莹白,因为米饭上尚还沾着一些柔润的水汽,她的指头显现出一种美丽的、润泽的水光。这让少年有点儿想借着咬饭团的机会用唇碰一碰她的手指。那一定是十分柔软、十分美好的触感。他刚要这么做,利维坦忽然醒过神来:他这是想要做什么呢?

    女人就这么举着饭团等着他吃,一面笑嘻嘻地说:“那也是我的错,我好像给你准备了数量太多的食材了,让你没能够把握好晚餐的量。”他把自己刚刚那奇怪的思绪抛开了,学着女人的样子从石碗里取了一个饭团喂给南丁格尔。她一边往前探了一些,去咬他递过来的饭团,一边把他咬了一半的饭团往少年面前递了递。

    她好像这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他们以怎么样亲昵而幼稚的姿态在吃饭了:“或许我们应该各吃各的?”她笑了,“这看起来简直像配合不灵的长嘴鹈鹕在给对方投食。”可利维坦既没有接住她递过来的饭团,也没有对她嘴边的饭团松开手。他咀嚼着,慢慢地对南丁格尔笑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当利维坦脸红的时候,她只将他简单地当做一个小孩子,可他这个一点儿多余含义也没有的微笑,反而使南丁格尔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点想要亲吻他的愿望。

    今天的晚餐吃得十分简便,两个人在厨房中边吃边做,轻省地除了包饭之外,南丁格尔另做了一叠厚蛋烧。这是一种口感十分细腻的蛋类食品,是将加入了高汤后的蛋液煎好后层层卷起切成厚片制成的一种简单的菜肴。蛋皮煎制到柔滑幼嫩的程度,不老不生,整齐地压卷在一起,显现出一种金黄的美丽的色泽。她用骨筷夹起一个先给利维坦尝,少年咬住厚蛋烧,连她的筷子也一起咬住。她几乎听见他那洁白坚硬的牙齿咬在骨筷上的声音。

    “很好吃。”他说。

    南丁格尔察觉到少年今天比往日沉默。利维坦并不是言语很多的性格,可在需要语言的地方,他也从未吝惜过表达。他今天沉默地吃完了饭,又沉默地要去洗碗,被女人拦住了:“我来吧,”她说,“今天的晚餐是你做的,我应该付出对等的劳动——今天的碗筷我会洗掉的。”利维坦并不讨厌洗碗这件事,也没有南丁格尔那种强烈的有关家务平等的执念,少年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捧着碗筷继续往院子里走。

    南丁格尔在这件事上十分坚持。她直接将手掌放进那个装水的大盆中,金绿色的能量控制了一片辐射水,将利维坦的手掌和那些碗筷全都包裹在其中,迅捷的水流既带走了碗筷上的污渍,也舔舐了利维坦的手掌。她露出有一点得意的表情说:“我说了,今天的碗筷我会洗掉的!”

    她骄傲的样子像个在游戏中拔得头筹的幼童。利维坦不知为何轻微地叹了口气,他的一只手还在那团水中抓着今天的餐具,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南丁格尔的头发,有点妥协又有点纵容。

    南丁格尔察觉了,她仰起头问:“你为什么叹气呢?”她指挥着那团水球从他手里的碗筷中散去了,水球摇摇晃晃地在她手指上漂浮了一会儿,在接近地面的地方扑哧一声碎开了,悄无声息地渗进泥土里,“你不开心吗?”

    她隐约地意识到这是饭前的谈话带来的结果,她拼命回忆自己那时候究竟讲了什么话,女人有点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了——虽然那些几乎都是她的真心话。利维坦抱着那叠餐具往房间里走回去,即使如此少年也没有拒绝回应她的意思,他只简略道:“没有,我没不开心。”

    “可你明明就不开心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进了房间,女人一把将利维坦抱住了,她把搂进她的怀中:“你为什么感到不快乐呢,小利维坦,因为我没有说喜欢你吗?还是因为我捉弄了你?”她吻了吻他的面颊,语气那么真诚,“别生气了,我最疼爱的小鲸鱼,我最可爱的小男孩儿,我向你道歉。”

    “你不要道歉。”他说,“你没有错误,不要道歉。”

    利维坦很难确切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他确实感到难过,可他对自己的低落羞于启齿。使少年感到委屈的并不是南丁格尔用甜如蜜糖的语言哄骗他,而是他隐约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意。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对南丁格尔的占有欲,又无措地不知应当如何面对。他既不知道如果南丁格尔喜欢自己他该怎么办,又因为她所说的一切只是玩笑而陷入不能自拔的低落。

    “可是,南丁格尔,请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过了很久他在她的怀中闷闷地说,“我已经快要二十岁了,已经走过人生的一半了。”四十岁对漂浮洲上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称得上长寿的年限,利维坦期许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可就算这样,他的生命也只有二十年了。他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走到外面来的。正因为他知道在短暂的生命中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所以他才想知道所居住的世界之外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怎么向南丁格尔本人陈述他这种复杂又酸涩、甜蜜又怪异的心情。那种高于敬慕、又不知是不是喜欢的情绪,他既羞于启齿,也感觉不妥当。

    女人喜欢他,可并不“喜欢”他。只要明白这一点,少年就不能不感到一种近似于酸楚的伤感。他变得贪婪了,利维坦现在不仅想在此处有容身之所、也想在南丁格尔心里有一席之地。

    “或许从前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将你当做晚辈,可现在我没有真的把你当做小孩子了。”南丁格尔回答他,“不过,即使如此,这个关于喜欢的话题,我也注定不能给你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