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里直发苦,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可没想到老娘皮居然主动请辞。

    我想我和黎翘的对话,老娘皮听见了。

    “老师,也不……不这么着急走吧?”

    我的心揪作一团,舌头也不利索了。我马上考虑起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老娘皮的房子已经卖了,本来艺术中心出面给她租了一间公寓,但老娘皮如果主动离职,她将分文无收,连最后的住处都被夺去。

    美人迟暮已是悲乎哀哉,老来还要辗转异地,她以舞蹈营生了大半辈子,往后怎么办呢?

    老娘皮说威尔顿应该回来,但她要走跟威尔顿没有关系,她其实早有想法,等入秋以后北京就会变得很冷,她年纪大了,想到南方去投奔亲戚。

    我从来不记得老娘皮家里还有什么亲戚,可能有吧,只是她没提过。当然也可能没有,她说这些只为让我宽心。

    不一会儿黎翘与杨滟一起找到这里。老娘皮走上前向黎翘提出辞呈,她主动承认自己给剧组带了麻烦,她胜任不了这个工作。望着老娘皮的背影,我突然有了一种悲凉的预感,她这一走,也许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见到她了。

    “老师。”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我想把《醉死当涂》搬上舞台。”

    一时间老娘皮惊,黎翘愕,就连杨滟也美目圆睁,他们盯着我,仿佛我说了一句多么异想天开的话。

    “我想把《醉死当涂》搬上舞台,为老师送行,也是我个人的一个崭新开始。”

    我的话掷地有声,说完就跟老娘皮说“我们走”,我本来还试图头也不回一酷到底,但黎翘伸手拦住我:“我找人送你。”

    “不用,我识路,自己能走。”我狠心将他推开,发现那双烟灰色的眼睛难得的毫无光彩,唯一腔受伤似的情绪稠密得化不开。正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心疼地想:活该。

    我叫了车送老娘皮回去,车竟能入巷,原来是上头来人整顿菜市场,拆除了以前巷子两边的禽摊肉摊,也把卖米卖菜的一股脑地全赶走了。

    新的菜市场就建在离这儿不远一条街的地方,旧的总是要被淘汰的。

    我送老娘皮回到公寓,有以前跟她学舞的孩子家长等在那里,那家长一见老娘皮就迎上来,说自家丫头哪个新来的舞蹈老师都不认,非哭着要跟王老师学跳舞。

    老娘皮对那家长说,不教舞了,年纪大了,误人子弟不好。

    任凭接下来那小不点儿怎么哭闹,老娘皮一言不发,只是笑。

    这个时候的老娘皮,我想起了我孩提时代见过的一位老妇。

    老妇是我那时的邻居,像母猴一样娇小,干瘦,永远穿一身洗旧了的旗袍,永远抹着一脸最艳的妆。她能在自家门前摆个马扎坐上一天,一头银白的长发几乎委在地上,有时她梳梳头发,有时只是静静坐着。有些不懂事的孩子,嫌她模样古怪,常常抓起石头就朝她掷过去。我虽不是恶痞,但我也常混在里头。

    她从容平静的模样令我印象深刻,也令我心惊胆战。

    我曾把这事告诉老袁,结果老袁拎起搓衣板就追着我打,他说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这个女人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多少怀春的少年望着她的裤头把第一次献给了左手,他就是其中一个;他还说天意公平,越是漂亮的女人,晚景越是凄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那个老妇。

    回到那个没有老袁的家里,我倒在地上,感到衰了,苶了,心如刀割。

    我接受不了老娘皮无法重回舞台的真相,它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与恐惧之中,我坚信对人而言最致命的创伤与打击不在骨肉皮,而在精气神,再没什么比杨滟跟我说的那些更残酷的了。一连几日,我躲在家里翻着一些我少年时与老娘皮的合影,照片里我刚得了一个少年组舞蹈比赛的大奖,装扮得像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而老娘皮美目盼兮,周身圣光笼罩,不动也飘飘欲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