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飞广州,刚落飞机,甚至没在东方宾馆小憩个把钟,关珵直连忙叫了车,顺着秘书查来的地址找到眼前这栋筒子楼。

    落照淡金,矮围墙上漆着红底白字的一行大标语:跟随华主席进行新的长征。

    他捏着那张已被汗湿的纸条,难以置信乔玦如今竟住在这种地方。筒子楼纵横几列,墙皮剥落,钢筋隐约,楼道内低垂一盏风雨飘摇的老灯。一户户灰蒙的人家,如一只只火柴盒紧挨着,非人可居,似蜗居。他还记得三十年前那封信,它于一九四九的尾巴漂洋过海而来,雪白信笺上温文地排开一列列秀逸字迹:“珵直,你选择去美国真是件憾事,现在我们的国家改头换面了,海面升红日,光辉万丈……”转念间,他已想起纽约那群从中国旅游回来的小辈了,笑语吵闹,夹英夹中——“二叔,中国好落后,又脏,公厕里有蛆,同你说的一点都不一样,以后不信你的鬼话啦!”才过去三十年。竟过去三十年了。

    与大人一般衣饰蓝灰的小童,见门口站着这样一位衣着洋派的老头,格子不跳了,花炮也不烧了,全都好奇地望向他。他们见这老先生走两步便停下来整整自己的衣领鬓发,怪好笑的。

    确实如此,关珵直原是将手插在黑呢大衣口袋里,忽伸手来检查一番自己已修整得十分妥帖的发鬓与胡髭,忧心是否有哪根发丝乱了,又在地上的水坑前低头凝望,细察哪一缕白鬓染得还不够黑。广州真是全变了,他还记得他年轻时广州的冬不是这么个颜色的,从前岁末供花,吊钟水仙花开如雪,烟云芬芳,丽人穿花迤逦行,有洋装也有旗袍,墨绿、苔青、桃粉、石榴红,外罩各色裘衣,银灰、浅驼、黑金、可可棕……不像如今,全是中山装的灰和同志装的蓝……一切都脏了,旧了。关珵直看着灰簇簇进出筒子楼的一二男女,心中欷歔,又在楼底下来回踱着步,思虑待会要怎样扣响二楼七号室的门。

    他不惯上别人家作客,老了是,年轻时也是。那日子战乱,岭大南迁,在香港念书时一众诗社同仁谋划什么活动,都是上他家高筑于寿臣山道的别墅去。

    同窗们自峨峨立着雪白希腊柱的四边回廊而入,拾级上二楼客室,十数缕激涌的思想一下汇聚在那华美的客室里,少年英爽,仗剑去国,谈内地变局、谈汪伪政府……国事家事天下事在青春的语调中高升、回旋,从卷草花纹的桃花心木落地钟荡到铅条嵌彩色玻璃的窗上。末尾,白襟衫的嫲姐托出一盒丹麦的什锦曲奇出来,配一壶煮得浓酽的咖啡分发众人,连咖啡杯都是路易十六遗风的古董。这群广州沦陷后流亡而来的年轻人在港大的校园中借地上课,个个好不憋屈,多得关家产业遍布省港南洋,全仗关珵直,众人才有了个互诉衷肠之所。故一群高论匡救河山的青年男女,皆以他为中心。做东道主最好,一切尽在掌中,立于光环中央一般。若是乔玦来美国便好了,听闻有华侨的家属接应,申请出国不难。乔玦来美国该有多好,他在纽约的置业远比香港老宅更美丽,最要紧是美国寓所里的钢琴音色更纯,乔玦必定心喜。乔玦最善弹贝多芬,他真想念从前与乔玦四手联弹暴风雨和黎明的光景,在美国,他能将乔玦招待,不、照顾得很好……

    只不过四手联弹,是怕自己弹不动了。多久没弹过贝多芬了,早已将那乐谱忘却。年轻时多么痴醉这位乐圣,老了,倒嫌贝多芬太有情、太激昂,浪漫主义。说来好笑,调钢琴的人定期上门,钢琴却从未弹过,在他这孤寡之人的家中音乐是禁品。怕听旧曲忆旧人。唯有侄子侄女上门作客,那套纯粹摆设的玛田音响才难得出山,放披头士、滚石……对于那摩登的音乐,他欣赏不来,业已无心去学如何欣赏,不过老来寂寥,想看孩子们的笑脸。

    当年那群岭大同窗多数已面目模糊了,惟独乔玦雪白清俊的面容还时时跃到他眼前。乔玦是外系的,此前与他并不相熟,初到他家时开玩笑说能否借他家中钢琴一解琴瘾,一支月光弹毕,二人这才相识起来。

    寿臣山道那幢老宅里的琴是关珵直母亲的琴,入夏,乌黑的钢琴便摆上一玻璃瓶白茉莉。做子女的,上学放学不经意一瞥,只知道母亲琴上摆花罢了,哪知那甚么花?香港天热,蓬蓬花香在那仲夏夜里蒸郁着,关珵直此前却从未闻见过那茉莉的香气,直到那天乔玦来了,他才惊觉原来琴曲中有一股鲜甜的香。多少年过去了,乔玦指下轻柔纯净的月光曲仍是他梦中的背景音。那时月光最痴心的听众除了他,还有一个王彦石。

    王彦石在他记忆中也面容不清了,一个港岛的台山移民,他匀不出多少心力记这么一个人。他只记得王彦石是个寡言的大高个,总在他们面前闹笑话——他生日宴上王彦石穿了一件不知辗转过几手的白西装来,袖口沾着片洗不掉的茄汁同沙司印子,他一眼便知是旧衣店淘来的富贵人家垃圾。不知谁说王彦石在美国有许多阔亲戚,原来不过是从前偷渡去美国的洗衣工。卖猪仔去美国的中国人,上岸是要被拿消防水管消毒一样冲喷一遍的!还有王彦石那口英语,总是缺这个音节又缺那个音节,便连广东话,也一阵散不去的台山味。听琴呢,也李斯特莫扎特不分,以为贝多芬是英国人。王彦石是他们中的局外人,他甚至不是他们的同学。此人在港大读医,正是那年代最务实最赚钱的学科“医学、金融、法律”中第一位,钱比天高的台山父母最指望他学的学科。谁也不知他怎么混进来的,一个脑子里只有稳稳阵阵开间诊所的土佬,浑身解剖楼的福尔马林味,一首诗不会作,竟也混入他们一群少年侠气的诗社同志中间。香港人对国事毫不关心的,王彦石误入诗社,起初还读不明他们的诗通篇是在骂日本人。

    但他也感激王彦石,他和乔玦回广州创地下报社写抗日文章,出事那次,是王彦石跌跌撞撞地弄来盒盘林西尼保住乔玦的命。

    那天也如今天,西天凝着一抹夕照,触目猩红。他于地下室简陋的病榻边照看伤中昏沉的乔玦,喃喃地说以后再不离开乔玦半步,短短一句话,被关珵直低语千百遍。到头来他们竟分别三十年了。这造化的游戏。

    他在筒子楼下低徊良久,还是乔玦在二楼窗边给花换水时看见了他,喊他上来。

    冬天不再有茉莉,窗台摆着盆雪白透亮的水仙,四方的窗,框着花后一个模糊侧影。白的衬衫黑的西裤,乌发雪衣,俊美而蕴藉驯静,流露出不经意的羸弱与柔情。那东方式的、古典式的侧影,像一幅朦胧的黑白丹青,捧在手中细细凝望也望不清。可再定睛一看,那个侧影已然明晰起来,也添了笔颜色,乔玦身上原是件灰蓝的解放装,头发也灰白了。穿过筒子楼楼道滞腻的空气,乔玦正站在一扇的绿漆斑驳的铁门边等他。这房子真够小的,关珵直心内轻轻叹了口气,香港老屋的佣人房都比这宽绰。他死守住自己一双眼睛,切勿乱盯乱看。今年感恩节团聚,一家人齐聚在他第五大道的寓所,大卫、素馨他们将在中国的旅游见闻当猎奇故事来讲,美国心的年轻人,悲悯也悲悯得那么眉飞色舞。他害怕自己也露出那般眼神。思绪间,一转身发现——噢,这屋里居然也有钢琴,只是蒙在一层白布下,一看便知落灰许多年。关珵直不知如何开口了,难道要说一句陋室徳馨么?

    “珵直你怎么来这样早,居委会的同志和我说你八点钟才来。失礼了,家里还没有饭菜,只能招待你先喝点茶水。”倒是乔玦从铁罐里倒了撮茶叶待客,察觉他陷入沉默之中,替他先开口。

    “早在飞机上吃过了,就怕下机再吃耽误时间。今年刚联系上你,我便一直想着来找你,一下飞机就来了,”关珵直再三确认自己此刻脸上神情合宜,这才抬起头来笑道,“什么茶叶,好清香。”其实并不香,不过是廉价的碎茶叶,可也如至宝般珍存在老木柜最顶层的铁罐中。

    “普通的红茶罢了,不知你喝不喝得惯。我记得以前在诗社,你说红茶非祁门香不喝呢,大家都说你是少爷做派,小布尔乔亚。”一个小玩笑,将他二人间空间叠加时间的距离都消弭,三十年的岁月、横跨太平洋的经纬,皆付笑语中。他们又是当年抵足而眠的至友了。

    唉,他起初竟还忧多年未见,恐话旧谈心也会冷场。他忘了玦对人多体察周至,谁共玦相处都会轻松自在。在诗社,谁都爱和乔玦交心,乔玦总是含着笑,光是看他唇边笑影便如沐三月风中。诗社的同志们说他俩是一对双子星,可他这双子星里的一颗,也甘心拱卫另一颗呢。乔玦不止是诗社的明星,还是岭大的明星,那时候……人老了便容易晃神,无缘无故地,关珵直想到现今广州早已没有岭大。

    “老了,还当什么少爷。现在香港的家是细妹在住,前年我回香港一趟,好多年没回去过,佩佩那些菲佣看了我竟要叫我二老爷,好不好笑?不服老不行了,”茶喝下去,冬阳下的细流般流进胃里,那点暖意将心也烘了起来,关珵直终于爽朗地笑一声,“玦,这茶真好,再来一杯罢,你倒的我都爱喝。”

    “那就再饮一杯,”乔玦弯身再倒一茶,眼镜蒙了层茶水的雾气,也不擦,只顺着他的话问下去,“珵佩这么些年在香港怎么样,精神还好么?以前她三天两头便说自己头晕头痛,我这些年在国内每每想起外边的朋友,最记挂的就是你和她。”

    一个少女的身影在茶水的热雾中若隐若现,最鲜明是一身卡通图案的绿旗袍,小猫睁着圆眼卧在新绿的龟背竹下,旗袍缎面丝光闪烁,那猫儿也闪烁,自由俏丽。关父奔波生意,关珵佩便是随关母长居香港的关家小女儿。珵佩是珵直的妹妹,也是他们大家的妹妹。港岛的千百项吃喝玩乐程佩一概不沾,亭亭净植,恰如衣香酒风里一朵清水芙蓉。她不似别个富家子女日夜穿梭在舞会、音乐会、牌局和宴饮之中,也不大研究脂粉妆饰的艺术,仿佛自知美貌天成,无需化妆品暗中援助,亦或许女孩心性,不知如何踏足女人的脂粉世界。关珵佩总有许多天马行空的话要讲,她的世界是个天真无忧的孩童世界,故最喜欢也是上圣公会儿童院看顾孤儿,伴一群无依稚童玩耍——她是孩子丛里的大孩子王,穿旗袍也要领着一群小孩捉迷藏,蹦跃野跑,玩得一身泥,玩完了再带大家去买蛋糕。乔玦印象中的少女关珵佩,的确如此。

    “你真信她?她编借口不去上学的,她以前说全香港就玦哥信她真发烧真生病,”关珵直说起旧事时还面带微笑,可才笑罢,又重重叹了口气,“她小时候调皮捣蛋,现在还当老顽童呢,三天两头约一个年轻人上俱乐部打水球,也不怕闪了腰。大哥共我都劝她小心点,人家风华正茂的大学生,看上她哪里,看上她月月去美容院拉面皮呀?当‘sugarmommy’没关系,可她徒增岁月不长心智,我怕她被那个后生仔骗光了钱!她不听,人家要什么她给买什么,不止拿自己那份信托基金的钱养着他,还要我汇款去投资那个男孩开公司,上个月才打了钱,这个月又问我拿钱——她喝醉了便在电话里哭,‘二哥,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唉!”

    乔玦将搪瓷茶杯在茶几上一放,发出沉沉的“磕托”一声:“要是崇钧还在就好了,以前大家都开玩笑说崇钧是除了伯父伯母还有你之外全世界最照顾程佩的人,那时候珵佩和崇钧……”

    他们无意间提起严崇钧的名字,竟是一室沉默,谁也不知下一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