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回到了十四岁那年。

    我的名字叫江寒瑛,我是北江国四公主,也是唯一一个庶出的公主,我一直都知道我的存在是父王的心头刺。十四岁那年,父王将我送进了专门培养贡女的掌乐司。

    北江作为覃轩的藩属国已有数百年,早在百年前便有将家境贫寒的女子当做贡女送到覃轩做宫伶的传统。北江历代的国主为了依附覃轩安享太平,专门培养了一批色艺双馨的贫民女子作为贡女送到覃轩。北江早在百年前便设立掌乐司用以培养送到覃轩的贡女,送进掌乐司的姑娘都要经过层层的筛选才能留下。凡是女儿成功被选进掌乐司的人家都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酬劳。不少贫民百姓为了得到这笔酬劳,纷纷将女儿送进掌乐司。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父王竟会将我也送到掌乐司。

    我还记得娘亲当时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的哀求父王不要将我送到覃轩。父王一脚就将娘亲踢开,怒不可遏的吼道:“贱人,你有什么资格跪在这里求寡人。若不是王后临终之时,恳求寡人饶过你们母女,寡人早就将你们千刀万剐了。”

    娘亲:“王上,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可寒儿是无辜的,她也是您的女儿,您怎么忍心将她送到覃轩那么远的地方。”我连忙冲上去抱住娘亲,“娘,您不用求他,父王早就恨不得杀了我们,如今将我送到掌乐司已经是给我们母女最大的体面了。”

    我被宫人送到掌乐司,那里的制度十分严苛,琴弹错了一个音,舞跳错了一个动作,就会一天没饭吃还会挨鞭子。我早就忘了自己饿了多少顿饭,挨过多少鞭子。两个月后,我在掌乐司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比我大一岁,家里还有两个哥哥,父母养不活她,听说掌乐司在选姑娘,就将她送了进来。

    她告诉我她姓商,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乳名叫三儿,这里的人都叫她三丫头。我对她说,人都是要有名字的,她说自己不认得几个字,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

    她说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过中秋,因为在中秋这一天,一家人能够团聚在一起赏月。我想了想便给她取名叫商月容,意思是有着月亮一般美丽的容颜。她高兴的抱住我,说自己终于有了名字,这半年来,我跟月容相互扶持,在掌乐司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月容很聪明,教习师傅教的舞蹈她很快就能学会。她学会了之后便来教我,她很是耐心一点都没有嫌我笨,我每天废寝忘食勤练舞技,终于得到了教习师傅的认可。这天教习师傅告诉我和月容,我们终于可以离开掌乐司,下个月会有使者带着贡品前往覃轩,到时就安排我们跟着车队一起前往。

    离开北江的前一晚,我和月容还有一起被送到覃轩的几个贡女被安排在一座宫殿。我和月容一起坐在床上,月容拉着我的手说道:“寒儿,我们认识有半年了,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家里的事,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我没想到月容会忽然问我这个,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讲起,我无奈的笑了笑,月容抱住我说道:“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月容一向聪慧,想来是看出了我笑容中隐含的苦涩。“月容,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究竟是谁,是因为说出来怕你不信。”

    月容掏出手帕帮我擦眼泪,她坚定的说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相信。”我艰难的开口:“其实,我是四公主江寒瑛。”月容瞠目结舌,片刻后才问道:“之前我听说王上将一位公主关在冷宫里,难道说的就是你?”我眼中含泪,声音也染上几分苦涩:“你说的这个公主就是我。”

    月容目瞪口呆的看着我,“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别人瞎传的。”我无可奈何的苦笑道:“月容,我知道你可能无法相信的,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月容摇了摇头,“寒儿,你说的我都相信,只是我没有想到,王上那样的爱民如子,怎么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残忍?”

    我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是父王背叛母后的证据。”

    月容茅塞顿开,“进宫之前我听到过一个传闻。说是王上曾对王后许诺,此生绝无庶子。”

    我继续说道:“确有此事,我的三个兄长都是父王和母后所生。十六年前,母后生下一对双生子,父王大喜过望,决定召集文武百官一同饮宴。父王喝醉了酒,将那时还是母后贴身侍女的娘亲错认成了母后。后来娘亲怀上了我,父王知道后一怒之下要将娘亲与尚在腹中的我一并烧死,是母后救了我们,娘亲生下我之后身体虚弱,是母后不眠不休的照顾我,我虽不是她所生,她却待我如同亲生女儿。”

    月容将我揽在怀里,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十岁以前的我,虽然不得父王疼爱,却有幸可以在母后膝下跟三个哥哥一起长大。哥哥们对我很好,对我娘亲也是毕恭毕敬。后来母后怀上了五妹,却在生产时血崩,太医们用尽法子却也只能保住五妹。母后在临终前让父王答应不得伤我们母女二人的性命,母后还让三个哥哥好好的照顾我们。她说完这些便离世了,我和哥哥们抱着母后的遗体哭得泣不成声。当时父王一把将我拽开,他拔剑朝我刺了过来,是大哥拦住了父王这才救了我一命。父王一怒之下将娘亲贬为庶人,又将我们母女关进了冷宫,直到半年前才将我才从冷宫出来被父王送到了掌乐司。”

    月容知晓了我的过去,早已哭得泣不成声,“寒儿,你的命真的太苦了。”我摇了摇头,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从怀里掏出手帕帮她擦眼泪,这手帕还是母后生前亲手为我绣的,她最喜欢莲花,便在手帕上绣上莲花的图案,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能陪在我身边,就让这手帕代替她陪着我。

    “月容,时辰不早了我们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去覃轩了。”我和月容躺在各自的床上,我心事重重怎样也睡不着,一想到以后很难再见到哥哥们,我的心便抽痛不止。我轻手轻脚的下床,担心会吵到月容。

    我离开了房间,看到院子里种了一棵玉兰树。这座宫殿是专门提供给去往覃轩的贡女暂住的,我之前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甚至不知道这里竟然种了一棵玉兰树,娘亲生前最喜欢的就是玉兰花。父王将我送进掌乐司一个月后,二哥和三哥偷偷的来掌乐司找过我,他们告诉我,娘亲为了劝父王收回成命,已经撞墙自尽了。

    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难熬的一天,我失去了娘亲,失去了对父爱最后的一丝期待。后来父王下令将我娘亲草草埋葬,我连娘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大哥买通了负责埋葬母亲尸身的内侍,给我留下了母亲的遗物。

    有一次三个哥哥趁着父王忙于水患无暇顾及,偷偷的来掌乐司看望我。那时大哥抱住我说道:“寒儿,大哥对不起你,大哥辜负了母后的嘱托没有照顾好你,芸娘临终前留下了一封信托我交给你,她让我转告你好好活下去。”我接过了大哥递给我的信,二哥从怀里取出了一枚香囊。“寒儿,这是芸娘亲手缝的香囊,你好好的收着。”三哥像小时候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寒儿,这段时间父王忙于水患,暂时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会尽可能找机会来看你,我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将母亲的遗物抱在怀里,声泪俱下。二哥替我擦了擦眼泪说道:“寒儿,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这便要回去了。”那个时候的我只能目送他们离开,身体却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蹲在地上。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连忙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我转过脸却看到大哥,“大哥,你怎么忽然来了?之前我听说你因为替我求情,被父王禁足在东宫。”大哥的笑容永远像春风一般和煦,温暖着我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大哥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傻丫头,你明天就要去覃轩了。以后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大哥想来想去还是将这个送给你,这枚荷包你收好了。”

    这荷包我以前从未见过,颜色也不是大哥经常佩戴的蔚蓝色,我不解的问道:“大哥,这荷包我为何从未见你佩戴过?”大哥说:“这是我偶然在覃轩得到的,你将它带在身边,说不定将来会对你有所帮助。”我接过荷包,放进怀中,抬眼对大哥粲然一笑,“谢谢大哥,我会好好收着的。”

    大哥欲言又止,眼神中满是无可奈何的凄凉,我极少在他的脸上见到这种挫败的神情。他抬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知道他的心比我还要疼。